2020年11月23日 星期一

陰陽師童緣-永世相隨

陰陽師 鬼童丸X緣結神

中篇,HE

 鬼童丸與緣結神假扮陰陽師驅鬼的故事,腦補他們認定彼此的心境

 

 

  雪霰吸附水霧,空中瀰漫一片白芒,溫熱的吐息吹散稀薄冰紗,溶露滴漓,在地面融成斑駁蒼痕。

 

  面容清秀的行者身穿一襲狩衣,拄著木杖在雪道中踽踽前行,他捉緊了衣裳,摩娑雙掌。初冬的凜氣雖不甚劇,卻漫不經心為蕭瑟的晚秋注入了冷冽,攀依暴露在外的肌膚,宣告寒天的降臨。

 

  「啊嚏!」

 

  他不顧面子地大聲打了個嚏息,接著胡亂以衣袖揉鼻,嘆了口氣後繼續邁開步伐,咒罵漸涼的時節。

 

  「有這麼可憐的神嗎?這種天氣也要去幫別人驅鬼,錢難賺啊……

 

  他喟然說道,閉目默哀自己的神生,踏步向前,額頭似撞上一堵牆,嗑碰一聲,他撓撓額際張開眼,頓時瞠目結舌,拐杖從手中脫落,陷入淺薄的雪堆,一隻蒼白的手緩緩將其拾起歸還。

 

  「好朋友,這麼冷的天,我還以為你會窩在你的小神社取暖呢。」

 

  鬼童丸微笑說道,垂眼望著個頭嬌小的神明,即使幻形為少年模樣的她仍舊與他身長相距六寸有餘,頭頂勉強碰撞到精實的肩膀,近距離接觸尚需低頭對視。

 

  赤焰般的紅髮在雪景中格外醒目,如同在白幕中竄起了瑰麗星火,兩點紅梅錯落眼下,一襲粉杉包覆精壯的身形,斑斕的緋色簇擁了那張俊俏的臉龐。

 

  而被點名的少年就這麼傻愣當場,過了好一陣子才回過神定睛看著他,鬼童丸暗想他是否又會像從前一般逃離,最後對方反而向他報以一笑並接過月下杖。

 

  「沒想到我這副模樣你也認得出來。」

 

  少年模樣的他,嗓音卻是高亢的女聲,他抖落了木杖的雪漬並揚首回望鬼童丸,後者勾起戲謔的笑弧開口。

 

  「你化成灰我都認得。」

 

  「……

 

  少年,應當說緣結神,又嘆了一記,分明有更令人感動的解釋,他卻偏偏說了這種失禮的說詞。

 

  她穿著和巫女服配色相仿的裝束,外層白色而內襯紅赭的櫻襲狩衣,春季的服飾矗立於冬景,水靈的明眸耀動著光彩,喟嘆後又恢復了朝氣的朗笑,在荒涼的蒼色中形成唯一鮮活的春意。

 

  「好朋友是來拜訪我的嗎?」

 

  鬼童丸點點頭,手一擺,身旁的小鬼便拖出了一具人體。

 

  「送你一件禮物。」

 

  緣結神無語盯著陰陽師打扮的昏迷青年,又看看莞爾的修羅。

 

  不會要我吃了他吧?

 

  「一個異想天開想制服我的陰陽師,我原本想殺了他,卻發現他有你的紅線。」

 

  鬼童丸蹲下並伸手挨近了青年的頸間,盈盈一握,便箝住了脆弱的喉頭。

 

  「我可以叫醒他,在他面前上演一齣高強女神驅離修羅鬼的戲碼,讓他對你的信仰更加堅定,如何,是份不錯的禮物吧?」

 

  緣結神簡直痛哭流涕。

 

  她一再對他的寬容與用心果真沒有白費,可謂孺子可教也,昔日只會殺戮的孩子居然懂得手下留情並為她著想。

 

  值了,都值了。

 

  「我真感動你的一片心意,不過既然是我的信徒,就放過他吧。」

 

  聽聞後鬼童丸反而歛了笑容,然而很快又回到平時儒雅的淺笑,鬆了手且直起身子。

 

  太可惜了,原本想讓她欠自己一份情的。

 

  「你準備要去哪?」

 

  「我正要去前面的村莊為人驅離惡靈呢,掙錢不易啊。」

 

  鬼童丸凝視著她,瞥了一眼倒臥在地的陰陽師,突如其來的念頭興起,他揚起了嘴角。

 

  「那麼我也和你去吧,論陰陽術,我不比你差。」

 

  仍處於欣慰餘韻的緣結神還來不及阻止,他已脫下無名陰陽師的狩衣並套上。

 

  「他會冷死的。」

 

  「他是陰陽師,懂得如何使用火符取暖。」

 

  一身墨色狩衣比起青年,更適合鬼童丸的邪魅氣質,修羅尖耳漸縮,慢慢變成了渾圓耳廓,一名看似普通的年輕陰陽師已然現形。

 

  他傾前信行,別開臉回眸一笑,示意緣結神抓緊腳步。她瞄了無辜的陰陽師,搖搖頭後跟上了鬼童丸。

 

*     *     *     *     *     *

 

 

  金漆的屋簷延伸數尺,幾幢房屋比鄰而居,宏門的繁複花紋彰顯了雄厚的財力,經年的痕跡嘲笑著世代間不變的階級,無視典雅,誇張的華美浮雕成了糜爛的俗套,張揚目的蓋過了美觀用意。

 

  富有的大戶人家對於京都而言不算罕見,然而在遠郊的村莊中可是數一數二的豪門,平庸百姓偶爾駐足觀賞,有些羨慕有些怨妒,眾多情感最終含成一口嘆息,在唇齒間消散前已嚥成腹中酸意。

 

  「陰陽師大人,這邊請。」

 

  現今當家的兒子支開僕從,身形消瘦的他帶領兩人,至一處和室外,紙門貼滿密密麻麻的符咒,從孔隙中飄散了不祥的黑氣,他盯了紙門良久,才默然移開目光。

 

  「請兩位讓他成佛吧,萬事拜託了。」

 

  緣結神杏眼圓睜,對於突如其來的請求備感詫異,鬼童丸僅瞇了眼,不發一語,僅維持淺笑。

 

  「大人,裡面的惡靈已成為妖物,難以渡化,況且殺意強烈,若手下留情恐怕釀成大禍。」

 

  她皺著眉頭說道,形容枯槁的男子聞言則苦笑了,猛然揪住胸口,以手摀嘴,嗽聲連連,而後咳出一口血沫。

 

  「我曾經因為我認識他。」

 

  他拍拍胸脯說道,在驚愕的緣結神與冷漠的鬼童丸面前慢慢弓起腰桿,低聲拜託。突然一陣急促的跫音在身後響起,兩人回首,只見一名穿著艷麗的女子疾步而來。

 

  「夫君,您還把那種妖怪當作人嗎?」

 

  她氣惱說著,恣意穿過鬼童丸和緣結神中間的空隙,拉了青年的衣擺,作勢帶離他,同時和室傳來了陣陣碰撞聲,她憤慨瞧了拉門。

 

  「怪物就麻煩二位消滅了,夫君的身子因邪氣大受影響,必須先一步回房歇息,請見諒。」

 

  青年輕輕搖首,不顧妻子的拉扯,逕自佇立於原地,他清了清喉嚨,拍拍女子的肩膀。

 

  「她曾是我鍾愛的女子,不久前因病離世,當時的我人在外地渾然不知,我想她一定心有不甘。」

 

  緣結神驚訝發現他的手腕漸漸浮現了紅線,往門縫延伸,鬼童丸一貫虛假的微笑慢慢往上提,興致略起。

 

  「希望兩位讓她安然離開。」

 

  他的妻子眉頭顰蹙,面色慘淡又慍怒,喃喃曰『您該休息了』,卻微弱彷彿蒸發於空氣中。

 

  緣結神面有難色,咬唇思索著,如要依照男子所言並無不可,但風險連連,惡靈殺氣凌人,恐無法對談,況且若要讓妖物升天,代價怕是無比沉重。

 

  「既然你還深愛她,為何不當面向本人傾訴,而是在此宣揚你對她的情意?」

 

  一直沉默的鬼童丸陡然開口,緣結神瞠目結舌呆望他一步步靠近門前,食指與中指併攏,作一陰陽術的手勢。

 

  她立刻明白了他的盤算,沉下臉,卻未阻止他的行徑。

 

  「若要她成佛,就必須完成她在人間的未竟的願望。」

 

  鬼童丸邪佞笑了,回望不明所以的夫婦,緣結神則抿唇觀望他的一舉一動,默默引出神力。

 

  「她可能會想把你拖到彼方團圓。」

 

  鬼童丸念了咒文,無數封印隨風吹散,紙門被妖力割作殘片,傳來震耳欲聾的悲鳴,纏滿蛆蟲的手倚著門緣,一頭稀疏蓬髮混雜肉泥,面目全非的女屍散發惡臭趔趄起身。

 

  腐爛的臉皮彷若垂吊的衣物掛在臉畔,筋理絲連,隨著妖風啪咑啪咑拍打成了血斑白骨的顏面,兩行黑血從眼窩汩汩流洩。對著夫婦又是一陣哀戚且怨恨的尖叫,兩人莫不驚駭。

 

  瞅了倉皇失措的男子,鬼童丸咧開嘴笑了。

 

  已經厭倦了,人類自以為是的發言。

 

  盡用高尚的假面的偽裝掩蓋骯髒的內在,嚷著正義的之名行妖魔之實,衣冠楚楚的皮囊卸下後即為與鬼怪無異的腐肉,無論模樣或是內心都可憎得令他作嘔。

 

  他想看看偽善者的面具破碎的剎那,是否真如他的便佞辭令一般,好似逢場作戲的浮華。

 

  「消、消滅它!你們在做什麼!」

 

  女子比著腐屍,再來回指向無動於衷的鬼神,抱著目瞪口呆的男子直打哆嗦。

 

  緣結神出奇沉默了,注視一步一步朝夫婦邁進的妖怪,手中的神力蓄勢待發。

 

  她看遍了善變人心,甜膩的情話在時間的流逝下消磨成銳利的爭罵,一夕之間緣線斷裂,愛侶成了仇敵,形同陌路,視若無睹。

 

  她也曾像鬼童丸一樣認為人類令人生厭。

 

  鬼童丸擅長剖開偽裝的良善,自混沌的心腸牽扯出潛藏的惡意,強迫對方正視自己的真心。然後他會模仿人類揚起禮貌的微笑,嘲弄人面腐肉的惺惺作態。

 

  人心如幽暗鬼域,深不見底,但她希望能相信黑暗人性的一縷光。

 

  她對女子的呼救聽若罔聞,觀察男子的一舉一動。

 

  看盡人類的醜態後,他們都好奇人心是否存有所謂的真誠。

 

  修羅的鄙視、神明的冷漠,不過是對人一再失望後的自我防備。

 

  他們看似截然不同,卻同樣對人保持寒涼的疏離。

 

  然後鬼神相遇了,志同道合,如此自然。

 

  懾人的穢氣刮裂了青年旁的壁面,如同巨獸的爪痕,不寒而慄,他冷汗直流,跳動的瞳仁直盯眼前的鬼怪。

 

  青年與妖物之間發透微光的紅線包裹層層黑息,看起來脆弱不堪,陰風颯颯,彷彿一吹即散,他嚥了口唾沫,踉蹌倒退兩步。

 

  緣結神抬眼對上鬼童丸早有預料的眼神,他向她笑了笑,面無表情的她則閉上眼。

 

  她本無過多期待,失望也不過淺薄如浮光掠影,她想她會短暫哀悼曾為自己信徒的男女,俄頃後又淡忘一切。

 

  接著她聽見咚地一聲,揭開眼睫,方才瑟瑟發抖的男子雙膝落地,嚇到動彈不得的妻子則傻愣在他身旁。

 

  「對不起。」

 

  緣結神聽見他說道,訝異的她與鬼童丸回望顫抖的男子,而修羅眼眉一挑,饒富興致。

 

  「對不起,在你死後我自暴自棄接受了父親的安排,另結新歡。」

 

  他按著心口,吐出一攤血漬,一閃一爍的瞳仁陷落黝暗眼瞼,心疼與擔憂交加,摻雜生物本能的畏懼,發顫的唇瓣喀咑作響,牙床相碰。

 

  「請你原諒我,以為把你關在裡面,或許有一天你會回到以前的模樣,卻傷害了你。」

 

  搖搖欲墜的女屍頓時駐足,破裂的眼眶無法洞悉神情,下垂的肩膀發出骨節撞擊的嘎吱聲,不知是悲泣抑或氣憤的顫慄。

 

  「我也快死了,不久就會離開了,你願意在彼方等待我嗎?」

 

  他低頭,流淚向妖物叩首,水痕交錯,融混腥濃液體。

 

  緣結神望向鬼童丸,此次倒是後者微微訝然,瞇起赤瞳。

 

  「拜託你,回到以前的樣子吧,投胎轉世,下輩子再攜手同度。」

 

  她吃驚凝視空中的絲線不斷螺繞,纏成粗厚的紅繩,她將視線慢慢移往女屍。

 

  鏤空的眼窩流淌如雨的血淚,腐化的雙唇微啟,她顫顫巍巍往前踏出一步,伸出殘破的臂膀好似欲扶起男子,卻又立刻縮手。

 

  「不……

 

  而後她發出淒厲的吶喊,飛身朝夫婦奔去,緣結神引出神力在青年面前作一屏障,萬絛紅線環繞女妖,卻被妖風颳碎。

 

  緣結神暗覺不妙,準備使出更多力量,卻驟然感到肩膀一陣冰涼,她揚首一望,鬼童丸搭著她的肩制止了她的行動。

 

  妖物的利爪伸向女子,在她絕望的視線下,陰風劃破了錦衣,鮮血涔涔,在綾羅綢緞上暈出豔麗的芳澤,一只瓷瓶從中掉出,滾落到角落。

 

  「縛鬼伏邪,百鬼消除,急急如律令。」

 

  地面浮現了五芒星陣,層層鐵鍊包裹了腐妖,與修羅平時慣用的鎖鏈不同,光滑無刻印,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陰陽符紙。

 

  妖怪吼著悲愴的啼哭聲掙扎,卻被牢牢束縛,無法脫身,金屬嵌入腐肉,流出如注黑血,接著一串鍊條纏上了她的喉嚨,發耀的細線連著指骨,往青年的方向蔓延。

 

  緣結神詫然注視兩條紅線逐漸匯攏,妖氣森黑卻無法掩蓋奪人光輝,她伸手拍了鬼童丸的肩膀,他則不解回望。

 

  「他們的紅線還在。」

 

  他看著神色凝重的她,不屑瞟了腐屍一眼。

 

  「這你也要救?」

 

  「我不會放棄任何信徒。」

 

  他促狹一笑,他不在乎弱肉的遺願,不過若為神明的請求,他願意網開一面。

 

  況且如果拒絕,見變相否定了神明的信念。

 

  他也是其中的信徒呢,怎能不認同?

 

  環繞於頸的鎖鏈應聲掉落,緣結神漠然起步,卻是走向癱軟在地的女子,她哀求望著緣結神,希望她為自己治療傷勢。

 

  不料緣結神僅漠然探進她的和服破口,取出一具草人,其上扎滿了大小釘針。

 

  而上頭的白紙寫著丈夫的名字。

 

  「夫人,請問這是什麼?」

 

  她冷眼瞧著女性,湛藍的眸子彷彿冰封蒼海,掃視的目光凝結成一片片雪霜,是神對人類的失望。

 

  她支支吾吾,拼湊不出連貫的字句。

 

  鬼童丸掛著咧笑,拾起角落的白瓶,打開並嗅聞。

 

  「是我喜歡用的毒藥之一呢,看樣子你想殺自己的丈夫很久了,是為了財產吧。」

 

  近處的青年瞠目結舌瞪著妻子,接著恍然大悟,爬起發軟的身子,舉步維艱走向腐鬼,伸手欲觸碰,結界的奔騰靈力卻割傷了手掌。

 

  顫抖的女妖晃動了鎖鏈,破碎的孔洞打轉血淚,她面對男子嗚咽低泣著,一鬼一神同時注視著她,潰爛的嘴唇翕張,竭力吐出嘆息般的碎語。

 

  ——我只想保護你,那怕墮為妖魔,無法輪迴。

 

  青年不斷高喊妖怪生前的名諱,他撕開和服,將手臂纏繞厚重的縑帛,嘗試再次探入結界,但她對他搖搖頭。

 

  妖怪全身包圍淺光,軀體遍布坑疤孔洞,輝暈鏤框,一點一點恍若螢火蟲般飛散,無影無蹤。

 

  啪然作響,緣結神聽見紅線斷裂的聲音。

 

*     *     *     *     *     *

 

 

  向晚冬陽照拂,緣結神掂掂手中的錢袋,在大雪消融的道徑中蹦跳踏上歸途,身後的鬼童丸亦步亦趨跟著,渾圓耳骨慢慢變回細長耳廓。

 

  「真是太感動了,我要把這件事寫成木偶戲,好朋友你覺得呢?」

 

  他僅淡笑,不置可否,只覺方才的戲碼枯燥乏味。

 

  他原以為會更有趣的,預期將欣賞怨婦化作邪物之後手刃愛人的場景,血濺和室,將為金碧輝煌的華屋染上怵目又奪目的冶豔。不過那名人類女子意外的歹毒,出乎意料之外,令他發噱。

 

  沒想到竟還有如此深情的腐肉,然而只是一昧的相愛,毫無實質作為。男子未發現枕邊人的殺意,女妖逃脫不出禁錮,兩名愚蠢的弱者最終迎來悲劇。

 

  他回想起從前的同僚,抱持自以為是的見解,執意剷除不入眼的異己。

 

  這兩塊腐肉還比他們順眼多了,面對形貌已改的故人,仍堅定不移。

 

  他注視緣結神的身影,除了身高,經過了數十稔,神明的面容未有過多變化。

 

  「如果我死了,你會如何?」

 

  他不自覺發問,連他自己都怔了一瞬。

 

  他還記得那日與神明在楓葉林中的相遇。

 

  她無心的一句話,卻成了他信奉的圭臬。

 

  他知曉那不過是神明對信徒應盡的表面垂憐,但神明卻為了讓自己的一席話更具吸引力加諸了部分真心。

 

  那雙碧眸噙著天光,閃爍更甚日輝的絢爛,令他難以招架。

 

  真是狡猾又讓人無比著迷的神明。

 

  所以他讓神明在空洞的心留下了一席之地,即便明知只是隨意展現的溫柔,卻是他感受過最真誠的心意。

 

  拉拔他的陰陽師一向和藹注視著他,然而沉黑的眸子總夾雜疑忌,為他套上了枷鎖,催眠自己實現人妖和樂的妄想。

 

  神明的期許是他嚮往的生活,是他的救贖。

 

  即使她不把自己放在心上。

 

  修羅的壽命短暫,活到遲暮前便已死於沙場,更莫提與無盡生命的神明相比。廝殺中喘息的瞬間是惡鬼歲月的單位,神明話下的當年,動輒為百載前。

 

  他想自己有天會形骨消亡,而眼前的神明應該依舊一如既往,穿梭於人群之中,嘗遍人生百態,為人類的小情小愛竊喜,遺忘曾經偏愛的信徒。

 

  他不會因此心有不甘,因為他早明白自己與神明同為自私自利的存在,對外釋出的善意不過是顧及自身後才照拂他人的憐憫。他們都在心底設下防線,若有似無保持與旁人保持心牆,已成習慣。

 

  只是他不明白的是,為何他心中仍有股悵然,堵塞胸口,壓迫咒鎖,隱隱作痛。

 

  他明明早就知道,一切不過是他自以為是的信徒遊戲。

 

  她是他的唯一,而修羅僅是神明的信徒之一。

 

  緣結神瞪大了眼,停下腳步,娥眉攢蹙,她咬唇思索一陣,接著眨眨眼,拂掌而笑。

 

  「只要你變成像大狐狸一樣的大妖就好啦!妖力充沛,你就活得越久,就不會有壽盡的問題了!大不了本神分點神力給你,如何?」

 

  緣結神兀自點頭,口中喃著『沒錯沒錯』,自矜找到了好法子,而鬼童丸愣神看著她,但立即又恢復平時的泰然。

 

  「神明大人可真大方,不過你一向不是很省著力量嗎?」

 

  「是啊可是……

 

  她的視線飄向了遠方,腦海浮現往昔的景光。

 

  她總是普視眾生,以前從未鍾愛任何一位,人群芸芸,無論何人,終有一天都會面臨死期,無端偏袒最後不過淪為悲嘆。

 

  很久以前的她,對鬼童丸也抱持同樣的想法。

 

  她不知他的紅線從何而來,修羅因戲謔產生的信仰又是出自於何種追捕獵物的惡趣。

 

  所以從前的她躲避他,因為她擔憂不明何故崇信自己的惡鬼是否有日將心血來潮興起弒神的念想。

 

  直到她想起了與他初次見面的過往,以及看見記憶中幼時孤寂的他。

 

  他唯一的家人是殺父仇人,是老師,是父親,也是將他推入深淵之人。

 

  加諸桎梏的溫床,忽視他所適合的成長,強迫一株帶刺的玫瑰破土為人人稱羨的彤櫻,在陰陽師的希冀與自己的本能間逡巡不決,作繭自縛的芽刺將他扎得遍體鱗傷。

 

  然後她的心倏然縮緊了。

 

  興許她既是無情也是多情之人,會為可歌可泣的愛戀心生酸澀,人們的悲苦在經年累月又深不見底的心海掀起一道波瀾,須臾後卻又歸於沉靜,神明舉起法杖,落地一敲,宣告故事的終結,繼續探尋下一樁佳話。

 

  但孩提的他卻深深烙印在鈷藍的眼瞳中。

 

  她才發現自己無心的一句話,可能掀翻了他深藏的瘡疤。

 

  鬼童丸與她是如此的相似又不同。

 

  他不屑人類的朝三暮四的情愛,卻欣賞人性狠毒的一面,因比起虛偽的作態,純粹的邪惡更得修羅的青睞。

 

  神明厭惡人心善變,輕易忘卻山盟海誓的諾言,她曾衷心祝福的情緣,結局徒剩埋怨。

 

  他們都不過想在這可笑的世間尋找所謂始終不渝的感情。

 

  鬼童丸在人類的靈魂中發現了亙古不變的邪性,緣結神不斷見證人類短暫的愛戀,一對對連理,成就自我安慰的永恆結緣。

 

  是啊,鬼童丸是惡鬼,是修羅,手上沾染了腥臭的罪孽。

 

  但他卻從來沒遺忘神明的容顏。

 

  緣結神向來害怕刻骨銘心的羈絆,她畏懼交付真心後的百年,換來的卻是對方厭倦的分別。

 

  因此她到處雲遊四海,只留下雪泥鴻爪般的蹤影。

 

  沒有深切牽絆,何來傷感。

 

  然而如今的她卻恐懼鬼童丸的離去。

 

  她之所以特別偏愛他並非沒有緣故。

 

  愧疚、對信徒的疼愛交織成複雜的情緒,在心頭縈繞。

 

  還有鬼童丸對神明如同發狂的執著,應該說,鬼童丸一向相當偏執,但只針對殺戮以及緣結神,而這兩者幾乎佔據了他現在生活的全貌。

 

  他對她的善意,或許是他半血的缺陷,也可能是他對人間的依戀,姑且寄託於她身上。

 

  她是立於萬人之上的神明,但幾乎無人真心誠意信奉她。

 

  他是被拒而遠之的修羅,卻一直惦記與神明在楓葉林的相會。

 

  她曾忘了自己當初向他伸出了手。

 

  憶起的她,決心不再鬆手。

 

  「我確實很愛惜自己的力量。」

 

  緣結神抬起頭,眼尾下彎,泛起的淚光在餘暉下閃耀斑斕,看似寂寞又溫柔,鬼童丸怔然,訝於她無故悲婉的神情。

 

  「可是我更害怕你的離開。」

 

  她走近他,向他伸出了手,落日暮影如澄光,金輝透過疏葉,在緣結神身上落下斑駁緗色。

 

  朱眸微愣,他似乎又看見了遙遠的從前,橙楓包圍的神明散發聖潔的鎏漾,在他的瞳中落下點點天光。

 

  「你願意一直待在我身邊嗎?」

 

  他下意識搭上了柔荑,腦袋一片白芒,感官及時間在剎那似乎凝結了,他無法判斷在心底亂竄的情緒為何,但藉由唇角肌肉帶來的緊實感,他明白自己笑了。

 

  然後鬼童丸聽見自己說了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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