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來者不拒
紅髮稚童細細梳理著腿上黑貓的軟毛，恬然自適坐於室緣。身旁笑盈盈的少女拾取一塊和菓子淺嚐了一口，過甜的滋味不禁令她一陣猛咳，急忙放下糕點並執起茶杯不顧形象地猛灌，一解喉頭的乾啞。
她拍拍胸口，看向悠閒摸著靈獸的兒子，好奇開口。
「你好像…挺喜歡小動物的？」
說起來，修羅幼子似乎也不排斥惡鬼身旁模樣詭異的四隻小鬼，甚至還會分食給他們。
小修羅眨著大眼回眸看向母親點點頭，舉起靈貓，望著毛茸茸的可愛臉龐。
「因為看起來很好吃。」
緣結神頓時無語，不確定他言下之意是可愛的同義詞還是透露想採取行動的渴望。
這麼說來，他還真沒看過孩子挑食。
除了和她一樣嗜辣，其他酸甜苦鹹的食物他都無表現特別好惡，照食不誤，甚至連鬼童丸的苦茶都能面不改色一飲而盡。
她瞧著盤中的缺了一角的甜食，推向兒子。
「要吃嗎？」
修羅幼子道謝後便將小巧的甜點一口嚥下，神色自若地繼續撓著小貓的頭，毫無飲茶解渴的打算。
神明驚愕地盯著他，對方則不解回望，詢問似地眨著青眸。
「孩子…之前你在鬼域都吃些什麼？」
稚孩不懂其意地歪首，停下撫摸絨毛的手。
「父親給我什麼便吃什麼，通常都是妖怪的屍體，每次都是不同的妖物，或是我自己去捕獵。」
緣結神臉色劇變，霎時怒火中燒，幼子則摸不著頭緒地疑惑望向她。
那個臭弟弟居然讓孩子吃這種噁心又犯腹疼的東西？難怪味覺都被搞壞了！
八、大興土木
神明又驚又疑地呆視著神社前往來不絕的工人，拿著布尺丈量，或是扛著材料進入房屋，而總是對人類厭惡欲絕的人貌修羅如今竟然指使那些男子行事。
自己不過為了賺錢出門一趟，怎麼世界就變了？
「這、這是怎麼回事？」
緣結神趕緊跑向鬼童丸，倉皇萬分，後者則泰然回首。
「沒什麼，請人將原本的房間做個隔間，增加一處房室罷了，給他的。」
惡鬼將目光移往站在身側的稚子，化形的模樣與一般人類孩童無異，他漠然觀察來來去去的人們，接著向神明道聲『歡迎回來』。
少女張口結舌地盯著修羅，她從沒想過原來對方也會疼愛孩子，只是有項要事更令她在意。
「這主意倒好…但這樣會花上不少錢吧？你哪來的？」
聽聞疑問，鬼童丸揚起嘴角，見到他的戲笑，緣結神有股不好的預感。
「用你忘在木板夾層的幾包錢。」
語畢，他便走向工人們，只留下惝恍迷離的神明，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消化完青年的一席話。
那才不是遺落的錢財，而是她辛苦攢下來的救命私房錢啊！
「隔音效果要最好，錢不是問題。」
惡鬼朝眾人說道，而男子們則吆聲允諾，回過神的少女大驚失色奔向他。
「你倒是別把你以前賀茂家少爺的那套搬出來啊！」
小修羅又觀賞著父母的日常打鬧，微微勾起唇角。
先前修羅不知怎地突然說之後要自己單獨一間房，然而當時他冷淡的神色著實不似為孩子著想的慈祥父親，更像一名戒備的情敵。
由於神社是聖潔場所，惡鬼也無法以強迫手段叫路過小妖免費建置，否則沾染大量妖氣的神所必當失去民心。
惡鬼居然不惜與痛恨的人類交涉也要和神明獨處一室，令他十分詫異。
至於原因，他認為父親永遠不會向他說明。
九、京都一遊
風和日麗的早晨，赤髮藍眼的孩子呆坐在床邊，眨著大眼，以濃密的睫毛遮掩了瞳孔中的失落。
「對不起…娘身體不舒服…真的起不來了。」
少女神明說著，握著他的手，萬般心疼又愧疚地注視著幼子，與他相似的青眸同樣盈滿了情緒。
前一晚她答應偕同兒子一起去京都，表演傀儡戲之餘順便到處閒逛，然而現下卻因病不起。
小修羅也不明白，為何不久前還活蹦亂跳的母親，不過是睡了一晚，就突然說自己腰疼無法起身。
其實他的內心並無多大波瀾，與生俱來有著殘缺的情感的他，心情起伏微弱得如同靜潭，若無人刻意攪和便驚不起一絲漣漪。
只是難得擁有的期待心思就這麼消弭，或多或少使他喟然。
「你從我的布包拿一點錢去街上晃晃吧。」
神明舉起顫顫巍巍的手指著她常駝負的行李，若有所意地在『一點』這詞強調了重音。
先前大肆翻修了神社，好不容易存下的積蓄幾乎蕩然無存，現下已毫無揮霍的餘地，就連看到解饞的便宜糕點都只好忍痛割捨。
修羅幼子睜著大眼，心領神會地點頭，未展露微笑的臉龐卻有一雙湛藍的明眸含著淺光，真切似地注視少女。
「孩兒只想開開眼界，一飽眼福罷了，本就沒想過要動用母親辛苦賺取的盤纏。」
「如果母親不介意，我是否能販賣裡面的書籍，順便掙錢？」
緣結神莫不歡喜地揉揉小修羅的頭，感激涕零凝視著他。
「當然可以！」
如同乖順的孩童，修羅幼子點點頭，其實神明自知他又在演戲，扮演一名聽話的兒子以博取好感。
然而當她的手輕輕覆上他的頭時，他所露出的淺笑雖隱約地不易察覺，卻仍被她發現。
即便只是作戲，孩子只是想讓她開心，殊途同歸，而且也無扭曲的情感摻雜。
勉強算是善意，緣結神暗忖。
力氣大於同齡人類稚童的小修羅奮力背起母親的巨簍，站穩腳步後才向她道別後離去。
「應該沒問題吧……」
望著孩子的背影，神明娥眉淺蹙，喃喃著。
＊ ＊ ＊ ＊ ＊ ＊
京都街道攤位雲集，修羅幼子選定一處空地，放下行囊並翻找出一方適合鋪地使用的薄布。
接著他繼續挖尋欲販售的書冊，當他拿出一個又一個不知所云的奇異道具時，他不禁無奈。
母親難道身兼破爛神的職位嗎？
他於心底抱怨著，將看似無用之物塞回竹簍，蒐集好書本後，整齊排列於地。
雜亂的跫音步近，感受到非善氣息，小修羅灌注妖力至雙拳，作好蓄勢待發的戰鬥準備。
然而當他回頭時，卻不免臉色一沉，瞬間收回妖氣，無語和來人對視。
「小子，你不知道在這裡要收地租嗎？」
兩三名無賴嗤嗤笑著，狹小的鼠目斜成一條細線，囂張威脅幼小的羊羔。
修羅幼子冷漠望著流氓，捕捉到他們瞥向巨簍的貪婪視線。
可惜了，淨是一些破爛玩意兒。
他面無表情看著他們，不發一語，目光悠然移往他們後方，自以為幼童被嚇呆的男子莫不摩拳擦掌邪笑，而後一股涼意陡然靠近。
「早上好，可否讓讓？」
一名瘦高的紅髮青年不知何時悄然佇於身後，其中一名地痞愕然向他揮拳，被他撇臉閃過後緊扣手腕後並喀擦一聲折斷，最後在修羅陰寒的眼神無聲脅迫下倉皇逃命。
老套的惡人劫財戲碼結束，兩張神情相似的臉龐沉默對望，小修羅頷了頷首，向搭救的青年致意。
「謝謝父親。」
稚子猜想修羅恐怕是受掛心的神明所託，因此才勉為其難前來他所厭惡的人類聚集之所。
鬼童丸默然行至攤前並坐下，小修羅也跟著就坐，兩副冷如寒冰的臉孔消弭了客人一探究竟的想望，除了招來周遭路人的竊竊私語，毫無獲得其他反應。
修羅幼子眨眨眼，心想這可不行，出門前已答應母親的諾言必須兌現。
他暗暗觀察四周叫賣的小販，思索了一陣，自己似乎對母親的話本一無所知，如此也無從推銷。
他端詳著遍地的書籍，選定其中一本後拾起，從封面來看是兩位關係甚好的男性，桀驁不馴的赤髮男子手持一尊巨大的葫蘆，另一名白髮男子的黑手纏繞著懾人的氣焰緊鄰在旁。
右小角劃記了一塊標示，紅墨繪成的圓圈中有一斜線自左上橫貫至右下，還寫著不明意義的數字十八。
小修羅捏著下巴思考，他想這應該是兩人冒險的故事，十八可能是集數的意思。
正當他想翻閱時，一隻冰涼的手握住他的手腕制止，他不解望向身旁冷臉相待的惡鬼。
「你不能看。」
孩子怔神瞅視著他，須臾後無可奈何地放回冊本，暗想不過是借本書觀覽，即使沒經過允許，相信神明也不會介意的。
於是又回到最初的開端，散發生人勿近氣息的攤位完美地讓川流不息的鬧市多了一處空曠小角。
兩人百無聊賴地瞧著遠方絡繹不絕的人群，微微訝然注意到從中探出的嬌小身影搖搖晃晃朝他們奔來。
「你們就這麼賣東西的嗎？」少女神明哀怨似說著。
先前緣結神萬般拜託過鬼童丸查看兒子的情況，費了一翻苦心終於說服面有難色的修羅，然而待他離開後，臥於病榻的她轉念一想才驚覺不妙。
年幼修羅或許會遇上風波，但向來喜與鬼王一戰的修羅青年更像引發爭端的始作俑者。
京都，眾妖匯集，還有陰陽師氏族等勢力，若挑起是非，斷定一發不可收拾。
即便腰桿難以挺直，神明認為她有親自出訪的必要。
她忍不住於心底埋怨，身為無所不能的神祇，怎麼自己活得如此操勞？
「居然還可以起身。」
惡鬼促狹一笑，見到她的一句話就令她氣詰，反倒是身旁的小修羅疑惑注視著她，斗大的藍瞳夾雜淡抹擔憂。
緣結神欣慰地摸摸孩子的頭，暗示自己安然無恙。
「聽好了，賣東西的訣竅就是無所不用其極，臉皮什麼的根本不重要，懂嗎？」
神明認真地向幼子傳授生意技巧，近處的修羅默不作聲，只覺此為合理利用童工的藉口。
眼見孩兒青眸圓睜，點點頭，並道了句『我明白了』，便取走一本手邊的書籍，走向人群，徒留不明所以的少女與青年對望。
我都還沒示範呢？懂了什麼？
緣結神好奇觀望著小修羅的行動，他走近一名看似大家閨秀的姑娘，輕輕扯著她的衣袖，湛藍的雙眼盛滿了閃爍的輝芒，如同映照天光的汪洋，盛著一望無際的耀眼星海，反射得波光粼粼又光彩奪目。
「姐姐…我家裡窮苦，母親又突然生病了，我性子害羞不敢大聲招攬，可不可以幫我買幾本書救濟？」
修羅幼子細眉微蹙，青眸噙著淚光，哀求似地深望呆然的大小姐。
效果拔群，富有的姑娘立即掏出鼓脹的錢包，緣結神目不轉睛盯著她叮叮咚咚倒出金光閃閃的錢財，抄起幾排書收走，拿取小修羅原本想看的冊本瀏覽，但是沒看幾頁，雙頰羞紅的小姐便猛然闔上書放下，倉皇離開，臨走前還惋惜似地瞄了那本書幾眼。
神明瞠目結舌看著只剩一本書的空蕩攤位，茫然的視線在冷淡的修羅與欣悅淺笑的幼童之間來回穿梭。
懂得利用遺傳自父親的容貌優勢，發揮母親信口胡謅的話術與精湛演技，莫不使神佩服。
這孩子，有天賦，緣結神心想。
「好啦，那我們就回去吧，真是，這本書明明就是個巨作。」
少女抱怨道，隨意翻過畫冊後便彎下腰收拾布巾，腰間陡然一陣疼處，她吃痛地僵直身子，手上的書本也隨顫抖的手掉落並攤開在地，於小修羅眼前。
大膽的畫面赫然跳入他的眼簾，修羅幼子倒抽一口氣，失神凝視著書中刺激的圖畫，天色的雙瞳頓時失焦，形成晦暗的青空。
愕然的神明與微驚的惡鬼牢牢盯著發愣定格的孩子，前者甚至叫喚了靈貓到他身邊呶叫磨蹭，可他仍一動也不動。
一鬼一神相望後，不可置信看著如石像般的小修羅。
兒子被嚇傻了。
＊ ＊ ＊ ＊ ＊ ＊
紅髮青年抱著動彈不得的少女，徐徐踏向京都郊外的道路，驚魂未定的稚孩則藍瞳暗沉，背著行李於後方亦步亦趨跟著，一隻黑貓在他身邊伴著他的腳步蹦跳。
「孩子…對不起…回去我找找遺忘回憶的法術，娘不是有意的……」
緣結神偏頭望著小修羅，緊皺眉頭心疼地說。
向來冷靜的兒子竟然震驚得如同冰雕，可知衝擊的影響甚劇。
「還是算了，萬一你不小心把他所有的記憶全消除就糟了。」
鬼童丸則冷哼一聲駁斥道，赤瞳斜睨，面無表情瞧著愧疚的神明繼續啟口。
「就你這粗心的性格，比我還不會帶孩子。」
少女驚愕回望，娥眉一豎，微慍瞪著修羅，積怨已久的怒氣順著冒火的胸腔噴發。
「什麼？是誰在我來之前讓孩子盡吃一些不明來歷的妖物屍體？也不知道會不會中毒……」
緣結神激動反駁道，她早就想因這事為幼子討公道了，也無法接受自己居然被消極養兒且冷漠待子的修羅批評養育的能力，簡直是屈辱。
兩人接連不斷回語著，小修羅神情陰沉，摀著耳朵喟然而嘆，視覺剛受到刺激的他不想連聽覺都被討論教育方針的鬼神夫婦侵擾。
行行好，讓我靜靜吧，你們這對半斤八兩的傻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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