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她。
沐浴血河的修羅表情空洞，折斷了妖怪的頸子並將屍體隨意丟棄於地。
一片荒蕪的漠地在幾經時日浸泡在血流漂杵中，一株生命破土而出，順著脈絡，萌芽的花苞表面蔓延了華美絕倫的艷紅細紋。
惡鬼毫無感情地盯著無數的肉塊載浮載沉，歪頭好似思索著，然而腦海則是一片白茫。
全部都不是她。
僅有莫名的感言唐突地闖入他的心頭，但提及她的當下，腦中卻浮現不出對方的面容與名字。
沉浸殺戮的他不解地眨著赤瞳，最後嘴巴咧成瘋狂的彎弧。
想不起來，那就把不是她的全都殺光就知道了。
經過幾日的廝殺令他稍顯疲憊，他緩緩坐下，閉目墜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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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醇的血氣香味撲鼻而來，惡鬼全身浸染著鮮血，面無表情佇立於污漬斑駁的血泊，橫灑的殷紅液體猖狂噴灑一地，無語訴說著方才怵目驚心的戰役。
奔騰的妖力吸食著生命殞落的怨氣，繚繞著並吞噬心有不甘的嚥息，他內心空白，廝殺的餘韻難得未令他帶來快意，反而使他厭惡地皺了眉。
他伸手感受對方留存的力量，聖潔又帶憤恨的情感扎入指尖，由縫隙鑽入心頭，然而冷漠的修羅卻毫無感想，只覺無趣。
他從那股神聖之氣得知了死者的身分。
是未能瞑目的神明。
他低下頭，正要看清容顏之際，陡然眼前模糊，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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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童丸猛然掀開眼睫，出神望著空無一物的地面，環伺的四隻小鬼張著大眼，思考主人難得的木然表情含著何種寓意。
回憶起方才栩栩如生的景象，他不常作夢，如此歷歷在目的夢境恐怕並非毫無意義。
多年前曾為陰陽生時曾接觸到部分占卜解夢之法，甚至還有一同合併探究之術，稱為占夢。當時卜筮所用的六壬式盤雖不如手中的鎖鏈甚得他心，他依然能判斷出正確的卜卦，能力卓越的他著實令其他學生嫉妒。
其中有一結論大抵值得確信，力量高強的存在所作的夢通常意義深遠，甚至或多或少暗示著可能發生的未來。
修羅沉默凝視身旁深眠的神明，清秀的面孔上卻有一串銀絲胡亂掛在嘴邊，胸脯安穩地一起一伏。
體內猖狂的嗜血本性已漸然無法壓抑，然而某一次少女使用自身靈力成功遏止了那股殺意後，她便時不時拜訪自己以灌輸神力。
但他明瞭此舉不過是延後註定的未來所發生的時間，有朝一日他仍會被濫殺的慾望所吞滅。
就像有了抗藥性一般，神明注入的力量必須一次比一次強烈，方可壓制失去理智的面貌。
她的靈力益發銳減，沉睡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也許有一天她來訪時，遇上的將是被屠殺衝動掌控的他。
也許夢魘將會成真。
他別開眼神並慢慢起身，至一簍的龐大的行李翻找出紙筆，寫下留言後並拾起鎖鍊離開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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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結神倏然睜開眸子並坐起身，不可置信地眨著眼，回想甫經歷的寐夢。
熟悉的修羅獨自站立於血流之中，神情冷悛，默然轉頭注視她。
接著他的身軀被焚天的神力包圍，神聖的白焰燃燒著怒不可遏的火苗，一點一點攀附他的身子啃噬。
或許出於同情，她探出手想為他解套，卻驚覺自己的手掌盡是血痕，全身早已遍體鱗傷、滿目瘡痍。
她仍不放棄地想引出靈力，然而此時便醒了。
神明作的夢，可能是預知將來的場景。
她冷汗直流，不明白記憶中的情況是否代表與修羅無可避免的戰鬥。她歪首思索片刻，倘若屬實，為何夢裡的自己仍無怨無悔只想著拯救他？
也許他已無法控制修羅渴求鮮血的本性，身陷無止盡獵殺的慾望。
但是他那張不見笑容的臉以及冷靜的赤瞳，卻告訴自己他並非由於渴望而恣意殘殺。
她想逃離這一切，兇惡的修羅一向是她最害怕的存在之一，然而自己也了解此舉僅是延長即將發生的必然。
她嘆口氣偏頭一望，赫然發現應在枕邊的人已消失，徒留一張帶有端正字跡的書信。
少女面色凝重地讀畢字句甚少的留言，持著法杖月下花直起身子，往地上一敲。
別來找我。
這是修羅最後的話。
她明白有天可能自己的靈力將枯竭，恐會成為無法控制廝殺衝動的他手中首位犧牲者。
縱然如此，她也想解救惡鬼，不為其他，因為很久以前她早已下定決心要為了重要的信徒而變強。
黑貓靈巧跳上她的肩膀，緣結神憂困交加地追尋離人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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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羅漠然遠觀微慍的神明，眼中一池紅潭平靜無波，深不見底。
「我應該要你別來找我。」
「但我可沒答應你。」
緣結神怒嗔道，兩人的氣氛陡然與平時相悖，高漲的氣焰直逼青年，惡鬼緘默不語，顯然不願惹事生非。
「你的力量總有一天會用罄。」鬼童丸冷冷說道。
「我會牽起天下眾生的緣分，招攬更多信徒，你無須擔心。」
修羅垂下眼簾，瞧著嬌小的少女散發逞強的神光，外圍暈著耀眼的光圈，內側卻微弱得僅有透明。
「神明大人，你似乎誤會了。」
鬼童丸勾起一抹狂笑，狂暴的妖氣肆無忌憚地衝破神力，緣結神猛然一驚。
「我說過不弒神，但我沒說過不傷你。」
足跟一瞪，他帶著狹笑躍至她的面前，神明訝然引出一道靈力屏障於眼前阻擋，惡鬼則於地以腳畫半圓彎弧迅速到她身後，手刀往皓頸一劈，少女應聲昏厥。
鬼童丸淡漠將緣結神抱起，一旁擔憂的靈貓繞圈徘徊，他行步至路樹並放下意識不清的傷者，隨後冷冽瞪向發顫的小貓。
「等她醒來，告訴她下次沒那麼溫柔。」
黑貓受怕地點點頭，修羅斷然離去，不顧獸形的式神根本欠缺說話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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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與修羅又在不同地點相遇，今朝的少女洋溢著豐沛的靈力，她盯著不發一語的青年並喟嘆。
「好朋友，這下你總該沒那麼掛心了吧。」
鬼童丸沉靜回望她，深邃的赤瞳依然毫無波瀾，與掀起陣陣淺蕩漣漪的湛藍雙眸呈現反差。
「還是會用盡，我需要的力量過多，你負荷不起。」
眼眉一抬，惡鬼含著警告的眼神睥睨著她。
「首先我會遺忘部分記憶，忘了你，再忘了自己，最後什麼也不剩，只留獵殺的本能。」
神氣乘風而起，挹注溫暖的光芒猛然往修羅襲去，而他的額間赫然浮現了一抹血色印記，以妖力築起厚牆，抵擋神明強硬的祝福並反彈。
「那又如何！我會增加信眾變強，靈力永遠不虞匱乏！」
緣結神悲忿說著，舉起手吸收回歸的力量並再次駛向鬼童丸。
她知曉他句句屬實，但是她深信一切皆有轉圜的餘地。
她咬唇，埋怨自己的力量不足，無法讓重要的信徒回心轉意。
而她也氣憤連嘗試都不願意的修羅。
「你若忘記我們之間的回憶，我會一字一句道給你聽，讓你想起！」
惡鬼頓時歛起妖氣，火光圖紋消失，令神明為之一愣，接著他口唸咒言並結印，無形的繩索倏然劃破神力，包圍並綁縛了少女。四肢皆被緊綑，她無法平衡地碰聲倒地。
跫音步近，緣結神勉強睜開眼，餘光掃過鬼童丸冷寒的視線。
「下一次見面，我會殺了你。」
修羅語畢別開目光，拖著喀啦作響的鎖鏈遠去，踏著沉重的步伐。
「我會繼續找你，直到見到你，聽見了嗎？」
神明忍著眼眶的潰堤說著，彷彿對惡鬼也是對自己宣示決心。
鬼童丸則充耳不聞，銳齒咬破了唇瓣，液體滴落至地前在空中飄著點點的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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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年，神明仍找不到尋尋覓覓的信徒，對方好似人間蒸發。
她氣餒地撓撓手中靈獸的下巴，苦無頭緒囁嚅著咒罵，眉目夾帶哀傷。而後遠方一抹紅髮身影掠過瞳孔，她驀然眼睛一亮，隨著對方潛入蓊鬱卻幽暗不見陽光的樹林。
少女終於跟上他的步伐，正待開口抱怨之際，惡鬼緩然抬首，眼中充斥著怒焰並睚眥俱裂地張嘴。
「我終於找到你了，緣結神！」
修羅怒不可遏地凌著焚天的力量，攻擊目瞪口呆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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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刨剜了一名妖物的骨肉，五臟六腑從撕扯的洞口咚聲落地，肚破腸流的殘骸作噁得令人不堪入目。
鬼童丸咧開恣意的邪笑，紛亂的鎖鏈如快劍，刀起刀落，妖怪身手分離再被擊碎，直到嚥下一口氣前都未能得到痛快。
接連幾日的戰鬥使他多少帶了傷口，然而本性泯沒了痛覺，陷於殺戮中的惡鬼又拾起武器，欲朝下一場廝殺出發。
此時頸間的紅線突然冒起微光，燒燒澆熄了惡鬼獵殺的快意，俊眉一豎，他拉起線頭打算解開這脆弱的束縛，卻又停手。
無論多次想去除，一觸及煦暖的溫度後又令他收手，屢試不爽。
縱然他已忘了是誰給予的絲線。
他瞇眼思考著，不懂為何自己無法下手扯落無用的贈禮。瞥眼瞄過散發光輝的鐵鍊，他舉起查看，發現有一陌生名諱正在消淡。
他蠻不在乎地垂下鍊條，他知曉有名目標將死，雖然無法親自了結讓他有些遺憾，不過他人的死亡與他無關。
他正想邁步，雙腳卻佇足不前，他好生疑惑。
或許這名他曾記得的獵物有趣得令他不希望他人得手，這是沉浸虐殺的修羅唯一得出的結論。
他甩著鎖鍊，決定往朝之方向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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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訝嗎？我的外表示反映了你最盼望的人，沒想到連你也懂這種望眼欲穿的情感。」
紅髮青年冷笑著，一顰一笑與平先前所見的模樣大相逕庭。
遍體鱗傷的緣結神跪坐在地，喘著粗氣，銳利的青眸閃爍著不甘示弱的光芒，緊盯揚著聖潔力量的修羅。
是高天原的氣息。
「你是誰？」
面對少女的質問，假面神明陰森笑著，而後勃然大怒。
「我是誰不重要，倒是你還記得你殺了誰嗎？！」
耀眼的白焰包圍了她，緣結神趕緊引出靈力與之對抗。
「他是我最重視的存在，你卻殺了他！」
少女猛然暗驚，愣然瞪著前方的舊同僚。
「如果我殺了你，是不是也只會被逐出高天原罷了，還能恬不知恥地繼續苟活？」
盛怒的神明注入了更強烈的意念，緣結神薄透的靈力牆漸然出現了裂痕。
「你身為緣結神，卻不知道神明也有緣分嗎？！」
屏障嘎然破碎，火焰旋風如千刀萬剮，道道割傷了少女，星苗攀上她的衣襬並燃起熊熊赤焰。
面有難色的緣結神暗自咬牙，她早已做好心理準備，過去的罪愆終將反咬自己一口，但是她還不想歸天，因仍有心願未圓。
可她已力有未逮，她不甘心地抿唇，閉目合掌，決心逼出所有的靈力。
忽然聽聞一陣尖叫，環伺的熾焰赫然消散，張眼後她不敢置信雙眸所見。
無情的長鏈將神明一分為二，面無表情的惡鬼站於神血中，彷彿生人般漠然看向她，歪首不懂自己為何沒有平時殺生後的愉悅，對手無寸鐵的少女也無絞殺的慾望。
緣結神默然起身，慢慢步向他，鬼童丸持著武器，瞇眼瞅著力量盡失的神明還能作何掙扎。
少女猛然抱住了他，修羅意外地稍稍睜大了眼，微弱的神力注入了體內，空洞的赤瞳徐緩浮現了淡淡淺光。
「我應該要你別找我。」
又聽見多年以前令人發怒的拒絕，此時緣結神卻開懷地輕笑幾聲，短暫又似銀鈴般清脆，撞入鬼童丸的心頭，迴盪並直暖心脾。
黑睫輕掀，不知怎地，惡鬼認為他永不會忘這股溫暖。
「這次是你來找我的，傻弟弟。」
緣結神貼著他的胸膛說著，而後發現高空猛然乍開一道刺眼的天光，龐大的火球裹著震怒的神威，勢不可擋。
顯然上神對於修羅弒神一舉甚感怫怒。
非神的下階生命殺神，應當接受天罰。
緣結神鬆開手，怔然仰視著漫天的神力，霎時手足無措。鬼童丸冷靜沉默不語，握著武器瞄了緊靠的她。
如果現在遠離，或許可以避免波及她。
惡鬼腹忖剛落，神明似乎心中有數地抓住了他的衣袖，平如潭鏡的眼眸映照著心痛。
「好不容易找到你了，別再離開了。」
鬼童丸面色沉黯，想甩開袖子上的青蔥玉指，手臂卻不由自主地停留，深邃赤瞳隱藏了擔憂，刻意佯裝的冷漠結了層霜，他緊盯緣結神，無聲要求她鬆手。
「放心吧，我也是神明，天罰對我不會有影響。」
少女燦爛笑著，她不會被那雙寒涼的眼神所騙，更不曾相信過。
因為她自始自終不需透過言語或神情，便可明瞭修羅所想。
她又再度環著鬼童丸的肩膀，氤氳的神息牢牢包覆了錯愕的他。
天火直直墜下，竄著焚燒的熱氣，益發接近緊挨的兩人。
惡鬼全身環繞了神聖的結界，搖曳的淺光閃耀著微弱卻堅定的輝芒。
緣結神與他對視一笑，鬼童丸出神回望著，她的笑靨似暖陽，照亮了鬼域無止盡的暗疆。
猝不及防地，她突然將惡鬼推開，以靈氣吹離被薄弱藩籬保護的他。
修羅瞠目盯著氣力竭盡的她，伸出手，但已無法觸及身影逐漸消失的神明。
散發光暈的紅線自他的袖口延伸，在空中纏成一圈半結。
──你身為緣結神，卻不知道神明也有緣分嗎？！
啪然一聲，絲線應聲斷裂。
不，她心想。
雖不見自己的絲線，但緣結神確實聽見身旁緣線崩離的脆亮聲響。
她柔和凝視著不可置信的鬼童丸，溫婉笑著，眉眼彎如新月，輕揚的唇角溶入了溫柔與眷戀，耀眼得令人難以忘懷。
她當然深知神明也有緣份。
※※※※※※※※※※※※※※※
被送至遠方的惡鬼愣神佇立著，接著迸出瘋狂又絕望的朗笑。
繞於頸的紅線愈發黯淡，最後靈力在空氣中消散。
再無神明庇護的修羅被滿腔的殺意吞沒，遺失了自我，忘卻了神明的名字及容顏，成了令人喪膽的存在。
＊ ＊ ＊ ＊ ＊ ＊
惡鬼驀然張開眼，方才好似作了悠遠的長夢，但記憶已朦朧不清無法回想。
內心依然空蕩，卻有一絲不知是來自何人的溫暖殘留，令他懷念。
休憩已畢，他起身邁向下一個獵物，執意尋找這股暖意的來源。
如同已故的神明從前也曾苦苦追尋著他。
嗜血的修羅至今仍沐浴著鮮血，尋覓再也無法找回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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