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含童緣、荒御、嶽鈴、川金、狗雪、藤羅、竹輝、切刀、山薰、閻判、酒茨,以此順序發放,每篇獨立觀看,文幅不定
【童緣】
修羅笑容可掬視著眼神游移卻仍努力目不斜視的神明,維持一貫的耐心,等待她欲言又止的話語。
長久緘默的結果,最終還是話嘮的她敗下陣,雙手扠腰,深吸口氣,少女如嘆息般開口。
「好朋友…我有一事相求。」
唇邊泛起一抹笑紋,青年恭敬鞠了躬。
「神明大人的所託,我沒有拒絕的道理。」
盯著他看似儒雅卻不懷好意的微笑,緣結神絕望了。
所謂請鬼容易,送鬼難,日後他必定以此要脅,促使她付出無可挽回的代價。與惡鬼的交易,恐怕不只獻上性命如此單純。
她搖搖頭,暗想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走一步算一步便是。
「這個…該如何啟齒呢?簡單來說…」
緣結神從背後的包袱取出一束情人草,低頭遞向笑容滿面的鬼童丸。
「請嫁給、不,請和我結婚。」
向來泰然自若的笑顏僵了,赤瞳木然的視線如一道槁木死灰的芒刺,一動也不動釘在眼前微微打顫的少女身上。
鬼童丸,動輒殺生不眨眼的嗜血修羅,有著狩獵鬼王以及深入鬼域的宏願。
如今雙手顫抖的他,正在壓抑衝動,以免抄起鎖鍊往腦抽的神明頭上砸。
* * * * * *
熙熙攘攘的眾人聚集於城中一處廣場,男男女女皆捧著情人草,莫不歡喜地談天說地。
「希望你可以給個適當的理由。」
惡鬼克制發自內心的厭惡瞧著周遭的腐肉,冷漠,甚至有些慍怒說道。
「啊…這個啊……」
化形為成年女子的神明困窘地搔搔臉頰,支吾半晌。身旁的青年默不作聲,陰森瞄了她一眼,待她瑟縮得近乎凍僵時,一位男子疾步行至空地中央,彎腰向人們行了禮。
「歡迎各位賢伉儷參與這場盛會,敝村舉辦了一場七夕的活動,莫多言介紹了,獎品即是……」
男性招招手,幾名壯丁推了一車貨品入場。
「五袋上好白米!」
掌聲轟動,整日為柴米油鹽醬醋茶煩惱的婦女們更是欣喜若狂。
一雙赤眸逬發零星火光,瞥向目光閃爍的藍瞳,一抹若有似無的血色印記浮現於髮絲覆蓋的額頭。
就為了這個?
一向惜命且察言觀色的神明瞬時讀懂惡鬼眼中的憤怒,慌忙拉著他的手臂,心急如焚,蛾黛攢蹙,一絲淚光掠過藍空天色。
「拜託了!當我一天的假丈夫便可!我神力不足,不能靠靈力補充飢餓,已經幾天沒好好吃飯了,再這樣下去我就要成為首位餓死的神明啦!」
女子不禁悲從中來低語道,眼眶含淚盯著青年,雙手合十,楚楚可憐的模樣像極了乞討的小貓。
倘若可行,她也不想拜託可怕的修羅,然而自己所認識的對象卻不甚理想。
安倍晴明太過聞名,必定會被旁人識破,大天狗必斷然拒絕。
而玉藻前,在多年以前他便心有所屬,即使是暫時偽裝,也著實對不住昔日愛人,神明也不希望他回憶傷情。
左思右想,身旁可能允諾的也只有令人聞風喪膽的惡鬼了。
緣結神忍不俊於心底悲泣,哀悼神明該有的高傲及尊嚴。
望著她悲憤欲絕的模樣,修羅揚起了一道戲謔的淺笑。
「怎麼突然哭了,娘子。」
鬼童丸盈盈笑著,提起手,親暱拂拭她眼角的淚珠,此舉使她頓時愣然,杏眼微睜,淚水停止打轉。
「別擔心,我們會優勝的。」他說著,低首挨近神明的耳盼。
「你應該對此有心理準備了,你欠我一次,好朋友。」
從未料想神明的請託竟如此荒唐,簡直幾近可笑的地步。
被作嘔的人類團團包圍彷彿地獄,不如鬼域的快活。假若他早知此行,起初便不會輕易承諾。
罷了,之後可藉此要求她報答恩情,也不失是一筆划算交易。
盯著欲哭無淚的緣結神發抖頷首,心滿意足的他才離開她發白的耳廓。
「現在來宣布比賽方式,夫婦們協力扛米袋,限時一柱香,搬最多者取勝。」
上一秒涕泣的神明此刻眼睛一亮,喜不自勝拂掌。
「稀有的修羅鬼加上本神的實力,這下我們定然奪冠!」
她悄聲靠近鬼童丸說著,忍不住開懷朗笑。
惡鬼為那些敬愛神衹的人類感到可悲。
堂堂一名神居然淪落到乞丐一般挣食,甚至自恃超乎螻蟻的力量而沾沾自喜,縱使贏了也為勝之不武。
實在悲哀,心底難得湧出一陣嘆息,畢竟他也自稱為神明的信徒,無法置若罔聞。
主持人一聲喝令,競賽即拉開序幕,力大無窮的神明在眾人瞠目結舌下扛起四袋米奔至放置地,而修羅則悠悠閒閒拎了一包米,無視旁人不齒的視線,勝券在握,他認為無需賣命。
俄頃間,他們倆的成績已遠遠超越其他參賽者,勝負斷然揭曉。
「活動將要結束,給諸位帶來福音,最後一手搬了幾袋米,無論是否得勝皆可帶回府上,再者請注意務必在時間內回到定點,否則前功盡棄。」
緣結神聽聞一言,趕緊抓了六、七袋米,然而不斷來回奔走的她早已精疲力竭,踏著碎步,險些踉蹌跌地,米袋咚聲落下。
眼看香柱一點一點焚燒,焦急萬分的她抬頭,莞爾的惡鬼正佇立於她面前,興味十足端詳她狼狽的模樣,全然無伸出援手的打算。
「好朋友幫個忙吧,這些米我也不要了,至少扶我到終點即可。」
一雙青眸挾帶淺光,憂困交加反射著日輝,哀求修羅將近蕩然無存的慈悲,他僅微微一笑,如弓的眼角挑起惡趣。
心涼了,神明自知對方又要作弄自己,可她也無計可施,疲軟的雙腳已寸步難行,眼見勝利即在指尖,卻無法掌握。
看著其他人漸漸已回到終點,緣結神倍感不甘,明明實打實是個穩贏的競賽,然而功虧一簣。倘若消耗自身靈力恢復,參加活動也形同本末倒置。
緣結神哀嘆,總感神生不易。
「見外了,和我客氣什麼。」
陷於哀傷的她忽然回神,愣愣望著鬼童丸緩緩靠近自己,將一包包米袋放回她的手上,示意她托穩。
「不過,你剛剛叫我什麼?」
緣結神茫然凝視著笑容滿面的他,不消須臾便明瞭所想,腹誹了幾句。
修羅惡鬼總是如此,不放過任何可以欺負人的機會,然而她也別無選擇,她只能逢迎,展開唇角,佯裝無辜的笑顏。
畢竟比起顏面,她更擔憂日後成為靈力枯竭的餓莩。
「當然是夫君呀。」
神明至此,生無可戀,別說為五斗米折腰了,她只差沒磕頭了,她雖笑著,內心卻哭著。
鬼童丸哂笑瞅著她半哭半笑的神情,滿意劃開嘴角。
與俯拾即是的爛肉不同,神明端麗的容顏泛著微光,即便為哭笑不得的滑稽模樣仍隱約流露聖潔的氣息。
她的存在於他而言一直是稀罕的,而物以稀為貴,他難得收起了殺戮的念頭。偶爾逗弄她,欣賞千變萬化的表情,與偽善且不堪入目的腐肉相異,她不掩飾自己的慾望和自私,同時卻又樂於為旁人帶來情緣。
於是他目光逐漸匯集至那對情緒滿載的青眸,期待每日不同的波瀾景象,屢屢令他玩味。
可別讓我失望了,神明大人。
這場神明與信徒的遊戲至今未讓他厭煩,也許永遠不會。
不過今日他突發奇想,或許是時候該結束了。
「沒問題,娘子。」
鬼童丸燦然一笑,猝不及防,將大驚失色的她打橫抱起並疾步而行,於香灰消弭前一瞬抵達。
祝賀之詞如雷貫耳,含笑的修羅抱發怔的神明,兩人默然接受了眾人的喝采。
* * * * * *
女子興高采烈揹著沉重的包袱,欣喜若狂,如非行李過重,她甚至會跳起小碎步,因為她接連幾個月都不用愁吃了。
她拿起三包米,往惡鬼的胸口一遞,後者對此只瞇了眼,不打算接手。
「這次謝謝你啦,好朋友,別再吃鬼域那些有的沒的,今天就此別過吧。」
她將米袋置於他的腳邊,即在她颯爽離開時,冰冷的鐵鍊倏然包圍了她,攀上密密麻麻的威嚇,她冷汗直流,不明所以,生硬回過頭,陪笑著
「怎、怎麼啦?」
鬼童丸慢慢步近顫抖的緣結神,挑起她的下巴,勾唇一笑。
「娘子,一天還沒結束呢,就想休了我?」
他猛然堵上那對粉唇,舌尖趁呆愣的片刻滑入皓齒中,撩撥舔拭,捲著另一生澀的舌瓣,啃食神聖的氣息,貪婪佔據她每一寸呼吸,直到氣力流失的她腿軟搖晃,惡鬼才停止並伸手環住纖腰。
「還有半天呢,我們可以想想尋常夫妻都在幹什麼?」
修羅捧著發燙的雙頰,自得其樂凝視她又驚又羞的樣子,發冷的指尖輕觸潮紅的耳廓,溫差的交流傳來陣陣酥麻,令神明身體陡然僵直。
兩靨燥熱,她詫異迎上他的目光,支吾半晌,不成字句,一句句疑問在赤瞳的注視下悄然消散,無足輕重,因她對答覆已心裡有數。
鬼童丸欣然望著手足無措又害羞的她,一股興奮於心底蔓延,因新的發想而不自主顫慄。
神明與信徒的遊戲該結束了,換場夫妻遊戲似乎更加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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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御】
荒悄然降臨了戶限為穿的神社,盯著貪婪的信眾面孔,不屑冷哼了聲。
「御饌津。」
他在門外低聲喊道,透過燭輝可見紙門內有一抹嬌小身影搖搖晃晃走近並拉開門。
「荒大人,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荒不發一語,僅注視著女神,並非因冷峻性格而做無回應,而是他驚訝眼前所見。
暗沉的兩圈黑輪如拓印般烙在御饌津的眼眶,揉著昏花的眼,勉強打起精神,狼狽向荒笑了。
「發生什麼事?」
稻荷神搖搖頭,微微顫顫靠著靈狐行步。
「今天是七夕,有好多信徒前來,我必須…達成所願。」
她沒走幾步,一堵黑影遮蓋了視線,抬頭才發現是荒身擋於前。
「你需要休息,你並非司掌姻緣之神,無須理會。」
「攸關人的幸福,我希望盡我所能辦到…」
眉頭淺皺,神明嘆了口氣。
「我處理,你歇息。」
御饌津茫然望著荒行至室外,騎上名為福福的靈獸,跟著一探究竟。
此時正巧一對情侶還祈求稻荷神的祝福,投了銅幣至賽錢箱後抽取一只籤,隱身的荒擺了擺手,籤詩起了變化,人類男女卻未察覺異狀,他們顫抖唸完所有字句。
「天命不可違,人心卻千變,男將遠離,女將貳心。姻緣情理,非稻荷神所管轄,不如請求緣結神賜福,另無他法。」
彷彿晴天霹靂的兩人倉皇離開了神社,大驚失色的御饌津降落到荒的身邊。
「荒大人,為何下達如此神喻?」
「我能預見未來,命運不可轉,我不過說出了事實。比起這,你不如回房休息。」
女神愣了一瞬,低首若有所思,神明原以為她在醞釀怒氣,卻不料一串銀鈴笑聲響起。
「如果荒大人能分一些對我的溫柔給人們就好了,不過若真如此…」
御饌津轉頭望向星羅棋布的夜空,一息晚風吹涼了微熱的雙頰。
「我恐怕會有些落寞。」
荒怔然瞅著她,須臾後也將目光移往天幕。
「御饌津,我能看見未來。」
稻荷神緩緩回望著神情冷峻的他,蒼色眼底歛著一閃即逝的柔情。
「我可以和你保證,你所擔心的事不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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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鈴】
「這給你。」
鈴鹿御前遞了一只紙鶴給疑惑的大嶽丸,將扛在肩上的茂密竹葉放下,猛力將其嵌入於地。
「今天是七夕,我還是葉子時曾經在人間慶祝過這節日,人們將希望寫在五色紙上並綁在竹葉間,祈禱有朝一日成真。」
「我認為這項習俗挺不錯,藉此也讓大家寫下自己的祈望,如有我能達成的心願,我定當完成」
鈴鹿御前抽出一張紙給他,盈盈笑著。
「怎麼樣,我這構想?」
大嶽丸笑著搖了搖頭,仍接下她手中的籤紙。
「挺好的想法,但我就不參加了,我現在沒什麼願望。」
「不過你知道送紙鶴的涵義嗎?」
他執著贈禮,哂然反問。
「是祈望平安,長命百歲的意思,我為每個人都準備了一個。」
忘記眼前的青年這幾百年幾乎都待在鈴鹿山,必定不了解人類的習俗節慶,鈴鹿御前心想。
「還有象徵心意,夫妻圓滿的意思。」大嶽丸莞爾說道。
看著對方調侃的微笑,她愣了一會兒。
有這種事?
「好、好像一些人也如此解釋沒錯。」
眼神游移,她掩飾尷尬的情緒,而後發現大嶽丸不知何時已寫好色紙,將之綁在枝葉中。
鈴鹿御前詢問似地望向他,後者卻只示意她自行查看。
——別將紙鶴給其他人。
明眸頻眨,她呆愣回首直直望向大嶽丸,而他勾唇一笑。
「你說過會完成可以達到的心願,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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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金】
荒川之主盯著金魚姬將色籤綁在竹葉,雙手合十禱念。
昔日只到他腰際的女孩,不知不覺成了高挑的端麗少女,金色的眼眸歛得深沉,已不見從前的天真與開朗。
唯一不變的是她瞳仁中微微閃耀的倔強,也正是此頑固心態促使她永不放棄,追尋故人的身影,而後終於得償夙願,再次相見。
「你寫了什麼?」
沉浸於祈求的金魚姬猛然受驚,一轉頭便撞上結實的肩膀。她揉揉額頭,訝然發現荒川之主正解開了她的紙籤。
「你、你不准看!還給我!」
即便如今的她已亭亭玉立,仍然與對方的身高差了一大截,她像從前一般伸長手,還是搆不著男子高舉的手,縱然她躍身想奪回色紙,但早有預料的荒川之主已轉移方向。
「還、還我!你、你這……」
荒川之主趁著閃躲的空隙讀完了她所許下的祈願,神色黯然。
——希望他繼續留在我身邊,不再離開。
金魚姬費盡千辛萬苦才從他手中抽回紙籤,看著神情凝重的他,想必已明白她的願望。
娥眉微蹙,她深吸了口氣,接著杏眼圓睜,一隻白皙的手指著他。
「聽好了,我以現任荒川之主的名義命令你成為新的荒川之主,你有責任要永遠看著荒川,不得輕易離開!」
眼角泛淚,她放下了高舉的手,兩行清淚滑落雙頰。
「如果你真的離開,我一定、一定……」
荒川之主愣神望著泫然欲泣的少女咬著唇,眨著眼,逼迫盈眶的淚水退回濡濕的金眸。
最後她奔入他的懷中,隱忍悲泣,囫圇吞著嗚咽啜聲。
「我一定不會原諒你!笨蛋、傻大個,你以後可以先保護你自己嗎?」
她無力捶著他的胸膛,隨著斷句,一下又一下敲打。
他微笑盯著懷裡的金魚姬,一如往昔,寵溺地揉揉水色的細髮。
「吾答應你。」
英雄重歸荒川,而此次,他決心不讓那對金眸再度染上寂寞與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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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雪】
雪女面無表情瞧著大天狗手中的雪蓮,疑惑歪首。
「給我的?」
「是啊,經過時看到,覺得很適合你就摘來了。」
大天狗凝視著手中的極寒之花,開口道。
近日心血來潮想重回故鄉,經過一處冰花紛飛的雪山,未知海拔的稜角高聳入雲,好奇心油然而生,他迎風而上,登上料峭的峰頂。
吐出陣陣白煙,他不免得意自己能輕鬆飛躍如此崇山峻嶺,同時環視著難得一見的壯闊雪景。
提到雪山…她的故鄉應該也與此地相似。
為了取暖,他以豐滿的羽毛包覆於身,抬頭瞥向一處峭壁竟吐出一朵白花。
他展開羽翼,騰空飛起,定睛瞧著雪地的少見芳華。
晶瑩剔透的雪瓣環環相嵌,捧著深色蓮心,層層冰霜沿著紋理佈滿,好似一株冰雪雕刻鑲嵌於冰山,遺世獨立。
他下意識摘取了雪蓮,出神端詳著。
似乎從來沒看過她回去家鄉,一直待在市聲鼎沸的京都,或許對出生寒冷的她其實是種苦楚。
倘若能讓她一解鄉愁似乎也不錯。
大天狗想著,打消重回故土的念頭,在花朵枯萎前迅速回到了京都,一身寒冰未融,晚風吹拂,更增添舒爽的涼溫。
雪女收下了白蓮,感受熟悉的溫度,她輕輕抿起唇,彎起一道若有似無的笑。
青眸微瞠,大天狗怔神瞅著她第一次展露的笑顏,霎時間如凍成一具冰雕。
之後雪女彷彿心有意會,睜大眼並收起笑容。
青年好像瞧見她的雙頰染上淡抹櫻色,卻在一瞬內消退,隨即她又恢復平時冷漠的神情。
「我想…你應該沒注意到…今天是什麼日子。」
「今天?」
反問後,他才赫然意識到今日為象徵情愛的七夕,臉頰微微燥燙,頓時明瞭對方剎那顯露的羞澀。
雪女輕輕頷首,心想果然如此。
眼前的天狗總是一心尊崇理想中的大義,不似會留心小情小意之人,果然不出所料,他毫無察覺今日送禮的意涵。縱然心裡有底,仍不免有些惋惜。
我在想什麼?
一陣熱流衝上雙靨,她深呼吸後吐了口冰息,又立即回到冷靜的模樣。
「你想不想…去那座山看看?」
她回頭望著有些靦腆的大天狗,心底升起了雪妖不應有的暖意。
「我沒有像你一樣有著強而有力的翅膀,恐怕會成為你的累贅。」
縱然是自己習慣的環境,雪女認為自己不過是比身旁的妖怪耐寒了些,論力量,她自覺相形失色。
「不需擔心。」
天狗嘴角輕揚,向她神出手。
「我會帶你飛。」
兩朵紅暈刷上雙頰,腦袋像一片白雪紛飛,愣了半晌才逐漸變回原先的漠然,然而臉畔仍染著淡淡粉色。
她探出手,冰涼的指尖緩緩搭上了寬大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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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羅】
女神將一只小巧的紙鶴放到貴族青年的手中,嫣然一笑。
「垢嘗送了我紙鶴,告訴我是七夕,是表明心意的日子,我好不容易才請他教了我怎麼摺。」
藤原道綱瞥了緊那羅一眼,垂下眼簾盯著手中的紙鶴。
——你要送給那個大叔嗎?!我不准!絕、對、不、准!
他可以想像,那名對他有敵意的妖怪起初必定如此回絕。
「我與你不過是簽訂契約,互惠的關係,再無其他…」
青年話語未落,女神耳畔的羽毛漸漸低垂,晶透如玉的瞟綠雙瞳似鑲著晨露的嫩葉,一閃一鑠反射盈眶的水滴。
「…我並非不接受,你去窗外聽聽人們的碎語吧,等你明白七夕送禮的真正意義再給我也不遲。」
緊那羅溫順頷首,飄至櫺邊,闔上雙眸諦聽,之後欣喜揭眼,眉飛色舞回望著他。
「我聽見了!美妙的愛情譜曲!甜如蜜的濃情,也有青澀的愛意,縷縷沁入心脾,太動聽了!」
她滿面春風,雙手合十讚嘆道,道綱則喟然扶著額際。
「所以你懂了嗎?你我不是如此關係,不適合贈禮。」
「我倒認為都一樣啊?」
緊那羅惑然偏首,盯著發怔的他。
「我們不是會一直在一起嗎?其實跟他們並無不同。」
她說著,飄盪回他身邊。
「不,我想不太一樣吧?」
鼻樑汨出了細細汗珠,青年扶了一下滑落的眼鏡說道。
該如何形容眼前的女神呢?天真善良不足以概括,似乎有些傻……
「咳。」
道綱拍了胸脯,此次咳嗽並非出自不適,而是為了掩飾方才對神明的不敬,畢竟簽訂的神隨時可以窺見他的心思,不該無禮。
「你身體又不舒服了嗎?」
緊那羅憂心忡忡挨近,他則擺擺手表示自己安然無恙。
「是嗎。」
眉黛淺皺,她喃喃回答道。
人類與神明簽訂契約必須付出代價,身為尋常生人的道綱,沒有妖物的強大血統,唯有消耗生命力才得以維持與神的連結。
她對此竟無能為力。
只能看著契約者的生命逐漸凋零,受盡折磨之後才殞命。
她終將又孤零零一人,等待永遠的盡頭,日復一日彈奏遙不可及的昔日。
「我聽說千紙鶴有祈福健康、長命百歲的意涵。」
「我無法幫助你,但期盼有其他神明能聽見這小小的祈願,我希望我們可以長久相守。」
道綱出神凝視著緊那羅,她輕輕捧起紙鶴,寞然一笑。
「道綱,你與我簽訂契約,僅僅為了改變長久以來的不合理對待嗎?」
青年愣了半晌後瞬即回過神,一句否定尚未出口,便見到女神展開燦爛如花的笑靨。
控制念想實在強人所難,他心有不甘腹誹著。
方才女神的突如其來的發問,一不留神的他,腦海下意識浮現了回答。
其實,我最主要是想見見你。
無法辯駁的他於是只能選擇沉默,面對能讀懂心思的神明,藉口與理由形同虛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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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輝】
順著悠揚的笛聲,輝夜姬深入竹林,尋找熟悉的身影。
果不其然,他又在同樣的空地吹奏著樂聲,玉潤音色注入於一片片竹葉,伴著不疾不徐的拍調,敲響葉瓣,演奏夜晚的樂曲。
她悄悄走近他身旁,閉上眼,夜風拂著竹林,沙沙作響,蟲鳴不絕於耳,和著笛音,形形色色的聲響互相交融,淬成優美的交響曲,她真切聆聽著。
樂聲迤邐,音調漸弱,譜曲進入尾聲,最後他放下唇邊的竹笛,不發一語。
他向來沉默寡言,總是將情緒傾注於音符,吹奏一篇又一篇的樂章。
見他舉起笛子,貌似又打算接續另一譜曲,輝夜姬急忙伸長手,遞出手中的紙鶴。
萬年竹停頓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拿取少女的餽贈,靜候欲言又止的她開口。
「那個、謝謝你平常總是吹奏如此好聽的樂曲。」
羞紅臉的她倉皇低頭,緊抓著手中的玉枝以分神。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他漠然回答道,然而看向輝夜姬的眼眸卻流露出淡淡柔情,他移開視線,眺望遠處的七夕半月。
「今晚月色真美。」
少女詫異,大部分的人都歌頌著滿月或朔弓,鮮少人欣賞半月的風情。
但她也同意青年所言,點點頭。她認為月亮不論何種面貌都美不勝收,半輪明月透著皎瑕光輝,點亮了沉默的夜,如同溫柔照亮黑暗的希望。
她一同觀賞皓月,萬年竹再次持笛吹響寂夜,接著後知後覺的輝夜姬脹紅了臉龐。
她此刻才想起,那番讚美月色的言論,是人們委婉表明心跡的用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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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刀】
妖刀姬持著色籤,抬頭仰望高挑的竹枝,長睫低垂,望著紙上的字跡。一豎一畫雖工整,卻可看出猶豫的筆鋒,搖搖晃晃,如同她不斷顫抖的臂膀。
「赤影?」
聽見昔日的稱呼,少女驚訝回首一望,重生成少年之姿的鬼切朝她步近。
原本源賴光因雲外鏡碎片一事找晴明商談,但話題不知不覺轉到陰陽術法,聽得不著頭緒的鬼切索性離開透透氣,正巧碰上熟悉的身影。
「前輩…好久不見。」
自從離開源氏後,她就再也從未與他蒙面,直到最近海國的襲擊,她才遠遠瞧見他戰鬥的身姿。
劍影凌厲,重鑄後的他如同淬鍊的精華,招式一閃即逝,攔腰斬斷龐然戰艦。
還是無比強大,她心想。
「看樣子你也過的挺好。」
至少還活著,鬼切心想。
少女與他同為被源賴光利用,抹去記憶,成為聽話的兵器,從前的他自詡為源氏的利器,甘願為主犧牲奉獻,甚至引以為傲。
直到發現真相後,他才跌入無盡的罪孽深淵,並發誓為此報仇雪恨。
其他鬼兵部已成為他體內的血肉,見到少數還存活的故人,鬼切有些欣慰地摸摸劍柄。
「不,我還是無法完全控制自己。」
妖刀姬低下頭,一雙金眸印著燭火,來回跳動。
鬼切盯著她,沉默半晌。
從前少女也曾對他提起過自身的煩惱,有股聲音總縈繞在她腦海,不斷詢問她為誰而戰?為何而斬?
然而已被嗜血執念支配的她難以控制自己的行動,只能流淚斬殺手無寸鐵的弱者。
當時的他不明白她遲疑的原因,甚至說著『一切皆為源氏』,如此冠冕堂皇卻冷酷無情的渾話。
如今他覺得備感諷刺。
「我的心願,註定無法實現。」
妖刀姬說著,鬆開手,任憑手中的紙籤被晚風吹落至竹林。
鬼切瞅著她,踏步向前,瞄向竹下的色紙。
「來切磋試試看吧。」
少年拔刀向驚愕的少女猛然問道。
「我很強,你不用擔心傷到我。」
鬼切執起刀柄,指著妖刀姬,後者徬徨不決,眼神游移,最後仍慢慢抽出長刀。
兩把長劍鏦錚相對,他握緊刀身作一橫劈,趁對方因他的攻勢而踉蹌時,蹬步近處的樹幹,在空中水平反轉身驅,加重揮砍的力道。
少女面有難色,舉著大刀擋下他的攻擊,腳下的土壤身陷幾吋。
她咬牙揮起刀,笨重的巨劍被她舞動得靈巧,揚起一襲劍氣,陣陣颳落四周草木花葉。
「別打了!」
妖刀姬悲憤說著,使力一斬,鬼切則怔然退了一步。
她將劍收回刀鞘,低頭按著發顫的肩頭。
「我果然…還是不行。」
只要再度戰鬥,她又會想到以前的地獄景象,血流成河,匯集成海潮吞噬她,沉溺於殺戮的身體再一次不受控制奪去生命。
鬼切寞然走向竹林,撿取妖刀姬的彩籤。
「我倒覺得你總有一天可以。」
妖刀姬陡然抬首,看著他向自己遞出的色紙。
「你不是已經進步了嗎?以前是完全無法控制,現在已經可以自覺失控前停止了。」
「不就快成功了嗎?」
少女呆望著淺笑的他,接下了紙籤。
——我希望我不會再傷害任何人。
少女回想至今為止的努力。
為了不再手刃無辜,擺脫血契的她逃離了戰場,卻絕望驚覺不受血契束縛的惡鬼本能逐步吞噬了她。
獨自悲泣的她幸運遇上了溫柔的陰陽師,再度簽下契約成為式神,以陰陽術緩解發狂,還是難以完全沖刷經年累月的嗜血狂性
之後她被帶到皇宮,甘願自我封印。
她不想再傷害其他人,再也不想。
她希望自己可以如同尋常的人類少女,開懷朗笑,與眾人和睦相處,不會再懷疑自身存在。
她想活著,但如果會傷及他人,她情願沉眠。
她原打算此次風波結束,要再次回到生人勿近的皇宮,以刀為伴,獨自度過深夜漫漫。
滾燙的淚珠滑落雙頰。
「是嗎…?確實呢,我快成功了,一定能達成的。」
她拂去淚液,將紙籤綁在竹葉上。
「前輩,謝謝你。」
鬼切點點頭,淡淡一笑。
他也曾迷失信念,不知為誰而戰,為何而活,因此格外開心見到故人也走出陰霾。
少女的雙眸洋溢起希望的光輝,不見往昔的塵灰。
以後多來看看她吧,他微笑望著少女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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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薰】
「這是什麼?」
山峰捏起紙鶴,瞄了一眼向薰問道。
「這是紙鶴喔!彌助教我折的,他說今天是七夕,要送人的。」
少女撫摸著身旁鴟鴞的絨羽,開懷笑曰。
「紙鶴象徵長壽,我希望可以永遠和你在一起。」薰抿唇笑著說道。
她總覺得總是陪伴自己的森林之王有事相瞞,一雙灰眸沉澱著壓抑的情緒,偶爾翻覆起悲傷與自責。
或許正是與自己失去記憶有關,她推測。
負傷的狼會獨自遊蕩於荒野,任憑滲血的傷口慢慢癒合成一碰即疼的痂疤,齜牙咧嘴警告侵犯的敵人,隱藏深深烙印的弱點。
因此她從不追問忘卻的昔日,不管他們曾經歷過何種傷痛,無論山風的自責是出自於何種愧疚。
她只知道,如今的自己希望現狀持續,永不分離。
山風出神望著她燦然的笑顏,剎那間,與從前一名人類少女的模樣重疊。
他扯了嘴角,舉起手輕敲了她的額頭。
「好痛!別打我的頭啊!」
聞言,少年妖怪伸手揉亂了那頭細軟的紫紅髮絲。
「會一直生活下去的,放心吧。」
「不論發生什麼,都有我在。」
即便會違反陰陽之理,縱然將成為眾矢之的。
他不願再失去她一次,也不會讓此事成真,他暗自發誓。
山風垂首,與嬌小的少女相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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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判】
閻魔厭煩聽著判官絮絮叨叨奏著公文,叮囑今日的代辦事項。了無新意的內容不禁令她眉頭深鎖,所幸充耳不聞。
「閻魔大人怎麼了?不舒服嗎?」
部屬放下奏章,擔心問道,雖目不能視物,但敏銳的他已察覺神氣的變化。
「不,沒事。」
即便明知眼盲的部下無法發現,冥府之主仍轉頭對他微微一笑,欣賞他的細心與體貼。
「冰山,汝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判官疑惑思索了一陣,接著恍然大悟抬頭,行至閻魔的桌案前。
「屬下不察,應當幫您換株鮮花了。」
他憑著印象中的位置伸手,執起花瓶。
女神雙唇緊閉,眉黛倒豎,察覺氣息有異的部屬則訝然發愣。
「算了,無妨,我今日確實有點累了,把工作都順延。」
欲言又止的判官拱手接命,一邊思考著閻魔甫提出的詢問,卻苦無所獲,暗罵自己是名不成氣候的左右手。
「汝過來幫我按摩。」
沉浸於思緒的青年猛然抬首,迷茫指指自己。
「屬下?」
「不然我還會讓誰來呢?」
女神挑唇一笑,勾起他的下頷。
「放心吧,我明白汝無法視物,就算摸到不該碰觸的地方,也會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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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茨】
「星熊童子,本大爺想跟你談件重要的事。」
大江山之主說著,勾勾手示意對方靠近。
被喚名的妖怪只覺疑惑,倘若需要商談,通常第一時間應當是找自詡為摯友及左右手的茨木童子才對。
之後他猛然頓悟,走到酒吞童子旁。
「是跟茨木童子有關對吧?」
他問道,果不其然,鬼王點點頭。
「不管本大爺怎麼明示暗示,他都不明白我的意思。」
「即使我說,他是本大爺重視的存在,他也曲解成別的意思。」
——吾相當榮幸能成為摯友重視的對象!想必摯友也認為吾足以成為你的至交吧!
星熊童子可以想像茨木童子可能回答的內容,嘆了口氣。
「拜託你幫個忙了,再這樣下去,本大爺怕有天受不了直接一個葫蘆往他頭上砸下去。」
「咱知道了,會幫忙的。」
星熊童子執起了酒杯,一飲而盡。
真是的,個個讓咱無法省心,他無奈喟嘆。
* * * * * *
星熊童子小心翼翼爬上了一年四季皆春的妖櫻樹幹,鳥瞰樹下的兩人,他慢慢直起身子。
茨木童子不解酒吞童子怎突然邀約至遙遠的妖櫻樹,原以為是為了要討論大江山的榮景,然而鬼王卻只斟著酒,默不作聲。
他低頭思考著,而後茅塞頓開。
摯友一定是想暫時歇息,整理思緒,因此邀吾一同飲酒,欣賞風景之餘,也能以較輕鬆的心情處理紊亂的瑣事,決定下一步如何行進。
茨木在心底不斷喝采,不愧是大江山鬼王,桀驁不馴中又有閒情雅致的心思,既狂野又儒雅,可為王者風範。
果然,知摯友者,莫若吾也。
忽然一陣櫻雪吹落,千瓣迎風,揚起粉絮紛飛的美景。
茨木童子目不轉睛凝視著酒吞童子,緋色花片點綴著耀眼的紅髮,好似焚天的烈焰捲落瓣瓣雪花,在融化前綻放著遺世孤傲的芬芳。
星熊童子謹慎踏著枝幹,如履薄冰,配合風向,用竹簍篩著櫻花吹散。
為什麼咱要做這種事啊……
他欲哭無淚,只能機械式地晃動手臂,繼續營造如夢似幻的場景。
「茨木,本大爺就直說了,我要你跟著我一生一世,不是以夥伴、朋友的身份,而是本大爺一輩子只認定的唯一對象。」
勾起嘴角,酒吞童子哂視著茫然的茨木童子。
就是現在!
星熊從懷中掏出一袋錦囊,倒出光彩奪目的金粉。
金光掠過茨木的眼,被陽光反射得閃閃發亮,光影朦朧。瞳中的鬼王如同泛著微光,散發更甚太陽的斑斕輝芒,酒吞童子燦爛笑著,向他舉起了酒杯。
「吾願意。」
茨木爽朗笑道,持起酒器,雙盅相碰,兩人談笑暢飲。
星熊則趴在樹幹喘息著。
真是太好了…既然到了七夕,希望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通通登記結婚,別再像這兩個一樣讓旁人奔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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