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28日 星期五

陰陽師童緣-神使

 陰陽師 鬼童丸X緣結神

神道教Paro,長篇HE

 

 

 

  幾排身穿白衣的少年少女持著神樂鈴並列,整齊劃一踏著碎步,舉起神器搖動著琅聲,奏起令人安心的樂章。

 

  其中一名紅髮的俊秀少年為眾人焦點,寬鬆的斎服勾勒出結實的臂膀,舉手橫揮,赤腳於地劃了半弧後縱身一躍,搖響法器,最後雙手合十,看似簡單又俐落的動作一氣呵成,展現柔軟的身段與勁悍的力量。

 

  更吸引他人目光的是他那雙的赤金色的雙瞳,如盛了一池金楓的靜潭,在陽光的照耀下呈現各種秋光,黑睫淺搧,便能撩亂心跳的節奏。

 

  如此俊逸又儒雅的少年,這是一般人對他的想法,卻沒發現那對似秋楓色澤的眼下,藏匿了多少瘋狂的慾望。

 

  「鬼童丸,賀茂老師叫你。」

 

  一名素衣的黑髮少年向他喊道,不加掩飾眼中的不屑。

 

  紅葉下的潭水黑如深淵,翻攪著邪惡的動盪,一波一波泛起漣漪,聽聞叫喚,回過神的他歛起眼神,將瞳孔中的狂妄沉入湖底。

 

  鬼童丸對此只勾起一道毫無溫度的笑弧,輕輕頷首後便遠離眾人。

 

  「不過是老師撿來的孤兒,憑什麼來搶神使的職位?」

 

  紅髮少年揚起了一抹詭笑,同僚自以為的嘟囔被他聽得清清楚楚。

 

  成為神使?可笑至極。

 

  他悠悠閒閒來到了神職人員入住的社務所前,紅檜的屋簷呈弓狀,反射著日陽散發溫暖的光澤,萬籟俱寂,更顯得莊嚴神聖,深吸一口氣,似乎還能聞到靜謐的古色古香。

 

  此處是培植神使的場所,賀茂忠行宮司所開設的神職教育私塾。

 

  「是鬼童丸嗎?進來吧。」

 

  透過窗孔的紙片窺見一抹瘦高的身影佇立門前,賀茂忠行低語叫喚,溫和的嗓音飽含了穩重、心安的聲線。

 

  少年依言拉開紙門進入,右腳往後移步之後正襟危坐,挑起不慍不火的淺笑,注視著宮司。行雲流水的姿勢稱作拖半足,是修習弓道之人常見的跪坐方式。

 

  「鬼童丸,你已被推舉為神使候補,必須出席下次的選拔。」

 

  少年的依然笑著,不掀一絲波瀾的眼眸彷彿透露自己早有預料。

 

  「老師,我不想當神使。」

 

  「我知道,但你表現優異,我難以推辭淨階等級的宮司所說的請求。」

 

  神職自古大致可分為五種,直階、權正階、正階、明階、淨階。直階為一般人員,權正階以上則能成為掌管神社的宮司。

 

  賀茂忠行,以年輕的身份即當上了赫赫有名的明階宮司,建立起培育神職人員的神社,眾人皆云,過了十年,他必將成為長老級的淨階。

 

  但那也是旬年之後的事,目前的他仍處於淨階下,聽命上層宮司的指令。

 

  「無論弓道、劍術、茶道、祭神舞以及神學,你皆出類拔萃,若將你排除在外,恐怕遭人非議。」

 

  將我納入名單才會惹人議論吧,鬼童丸心想。

 

  「參與也不代表就會被選上,你別想太多,最後一關仍需天意,受到神明眷顧之人方能成為神使。」

 

  神使,被視為神明於世間的代理人,也是神祇的左右手,負責傳達神的飭令,執行祭神、淨化、祈福等儀式。其地位的重要性可見一斑,代表神的顏面,須有得體的禮數及涵養,因此並非尋常人等即可登上台位。

 

  選拔除了包含基本的文武雙全之外,最終的試煉尚需請示神明的判定。

 

  最傑出的人不一定能當上神使,然而神使必為最傑出且深受神明垂憐之人。

 

  鬼童丸輕輕頷首,姑且默認了賀茂忠行的說法,熾亮的朱眸隱隱發光,紙門透著朝陽也不減半分光彩。

 

  「老師,最後讓我問一件事,您是不能推卻,還是不想拒絕?」

 

  宮司沉默了,而對他的想法瞭然於胸的少年則笑了。

 

  「鬼童丸,你為什麽不想當神使?」

 

  「老師,你還不明白嗎?連自己的姓名都要捨棄,欣然接受神賜的新名。」

 

  「那不是神聖的職務,只是成為可悲的寵物。」

 

  所謂神使,望文生義為神的使者,必須將一切全心全意奉獻於神。無論神祇下達何種要求,神使必當完成。

 

  當神明欽定神使的那天,後者必須拋棄所有過去的一切,沒有親人與朋友,成為尊崇神的存在。

 

  神明將為之命名,象徵新生。

 

  鬼童丸卻認為像極了幫新寵物命名的儀式,冠上神聖的枷鎖,於頸套上象徵家犬的項圈。

 

  為了不知名的神而犧牲原有的生命,甘願成為喪失自我的奴隸,這便是人們趨之若鶩的身份。

 

  令人嗤之以鼻。

 

  「鬼童丸!」

 

  賀茂忠行大驚失色地怒斥,而學生僅微微一笑並低頭,以示徒有其表的認錯。

 

  「想必我是累了,受到不潔惡靈的影響才說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誑語。」

 

  「若老師不介意,我想先回去歇息並進行祓除儀式,這幾日請讓我請觸穢的凶日假。」

 

  少年緩緩起身,保持一貫的笑顏,靜靜退出了和室。

 

  宮司望著他原先坐的位置,深深嘆了口長吁。

 

 

 

*     *     *     *     *     *

 

 

  鬼童丸回到臥房,有條不紊布置好驅魔的祓串及神樂鈴後,佯裝作態唸了些咒言,闔上眼,隱藏眼底的輕蔑。

 

  如果真能消除所有不祥,怎麼無法驅散他心中的邪惡?

 

  他回想著身旁同僚投出的不善眼神,重重包圍著他,沒日沒夜碎語嘈雜的流言,如一片汙水蔓延,黑甸甸、沉重地壓在他的心口。

 

  想殺了他們。

 

  想刨出他們的眼睛,勾出一顆顆混濁的瞳仁,串成晦暗的琉璃手鍊,孤芳自賞。想以銳利的弓弦,無聲無息抹他們的脖子,殷血沿著切線流淌,順著血管噴發,下起颯爽的血雨。

 

  而他會掛著瘋狂的笑容站在原地,白淨的斎服被染得深紅,愉悅又滿意地欣賞眼前的勝景。

 

  喀。

 

  他面無表情看著倒下的祓串,停下禱唸並扶起。

 

  令人沉醉的想像喟然結束。

 

  ——鬼童丸,你必須融入他們。

 

  腦中響起男子渾厚的聲音,像無數的鎖鍊纏繞,一圈一圈縛牢,最後繞上他的脖子束緊,難以喘息。

 

  心有不耐,他垂下眼睫,雙手合一喃著終末的言靈。

 

  「願所有怨恨得以平息,不淨得以退離,謹此奉請神明,穢物禁行。」

 

  神聖的祝禱結束,腦袋仍縈繞殺戮的執念。發顫的指甲嵌入神器的木柄,刮碎了零星花屑。

 

  然後少年慢慢、慢慢地咧開了嘴。

 

  這些趨邪儀式,到底有何意義?

 

  他暗笑著,從懷中取出泛黃的香包,從中捻了一條布滿磨損痕跡的紅線。

 

  『鬼童丸,你為什麽不想當神使?』

 

  對於宮司的提問,其實他心裡還有另一種答案。

 

  因為他早就選定欲跟隨的神明。

 

  但很久以前,那位神便告訴他,她不會欽定任何人作為神使。

 

 

 

*     *     *     *     *     *

 

 

  熙來攘往的人群擠滿金碧輝煌的神社,好似一群貪婪的魚簇擁著餌食,睜著愚昧的瞳孔,喳巴喳巴吞噬神的福惠。

 

  「真好呢,你這裡還是如此熱鬧。」

 

  少女盯著眼前的盛況,欣羨的話語流露出一股惋惜,她抱著黑貓說著,纖纖玉指埋入柔軟的絨毛撫摸,彷彿能藉此獲得安慰。

 

  烏黑如墨的秀髮在胸前以紅線綁成了交叉,雖稱不上佳人,然而面容端麗的她卻有雙令人難忘的靈眸。

 

  湛藍的雙瞳仿若吸收了天色,閃爍著斑斕四溢的流光,一顰一笑,如蔚藍的空中綻放了耀甚晝陽的銀河,眼中棋布了目不睱給的星辰更迭。

 

  白髮少女聽聞,微微一笑,兩人年歲看似相仿,散發的氣質卻大相逕庭。黑髮少女神色雀躍,張著好奇的大眼,露出白如瑜石的虎牙,像極了活潑好動的貓兒。白髮少女溫柔內斂,恬靜抿著唇笑,彷彿看著孩子似地和藹望著對方。

 

  「緣結神大人如果也親命神使作為得力助手,想必神社的景況更甚於此。」

 

  稻荷神社的主神御饌津如此說著,敦厚的赤眸如夕陽向晚,一抹雲彩透著朱霞,閃耀卻不刺眼,於薄雲邊緣鑲上一層溫暖金光,含情萬丈。

 

  「別,太麻煩了。」

 

  緣結神搔搔下巴拒絕道,撇了嘴,活像年輕氣盛、無法沉定的人類少女一般。

 

  「其實何無不可,請神使作為在人間的代表,與管理神社基層人員的宮司相輔相成,造福信眾,豈不是一莊美事?」

 

  稻荷神仍不厭其煩說服著,幾百餘年,她知道身旁的少女從未欽定神使,還是希望她能回心轉意,以便拉攏信徒,壯大神力。

 

  「我明白但是你不覺得這種不成文的規定有些古怪嗎?成為神使必須放棄從前的身份、友人、親人,為了神而竭盡心力,似乎過於殘忍了?簡直是斬斷自己過去的緣份一樣。」

 

  「身為緣結神,我無法苟同如此作法。」

 

  微怒、甚至有點義憤填膺的少女說道,幾句義正嚴詞不禁令怔然的御饌津無法反駁。

 

  「您說的是但那也只是表面上,實際上還是有許多神使的故人至神社參拜以解相思,雖無法交談,但眼神交會已超過千言萬語。」

 

  「況且也非所有神使都必須放棄原有的姓名,嚴島神社的藤原道綱大人便是神使兼宮司的特例,留存原有姓名以及其部屬。」

 

  稻荷神悄聲說著,然而現下卻毫無信服力,兩人的氣場陡然出現落差。對於她的辯駁,緣結神抿唇搖首。

 

  「不過公務之餘,他根本沒有和其他人來往,與他人僅止於工作的交際。」

 

  「最後孓然一人的神使,在無眾親與摯友陪伴下溘然長逝。」

 

  「作為我的神使兼信徒,我想我必然無法承受其哀痛,因此無論如何,我不收神使。」

 

  御饌津依舊揚著溫和的淺笑,溫仁朱眸徐徐泛光。

 

  「緣結神大人言重了,儘管逝者不能復存,眨眼百載後定能再遇一次轉世迴輪。」

 

  「若你對人命的看法真能如此豁達,為何高冷男神還以試煉為藉口降為凡人當你的神使?」

 

  「這……

 

  稻荷神頓時語塞,緣結神也發現了自己尖銳的失言,她略顯愧疚,青瞳頻眨。

 

  「對不起,我沒別的意思,身為緣結神,我一定會守護你們的緣份,放心好了!」

 

  神明拍拍胸脯保證道,雙頰緋紅的御饌津則按著心口,眼神迷離,霎時腦中一片空白,恍惚間向她支吾了聲感謝。

 

 

 

*     *     *     *     *     *

 

 

  滿身是傷的紅髮稚童拖著沉重的步伐,步履蹣跚,一雙無神的赤眸將內心的怨恨歛得深沉,如同大量厚重、濃郁的髒血沉澱成汙穢的黏液,塗上那對溢出瘋狂的眼眶。

 

  身為棄子的他被賀茂忠行所拉拔,將他當作候補神使培養,卻被貴族出身的同儕視作搶奪神使身份的眼中釘。

 

  辱罵、欺侮稀鬆平常,論動武,他通常都是贏的那方;但也因此一些小人會聯合起來出手,魚龍混雜,甚至部份還是更為年長的神使候補,他自然難以全身而退。

 

  因此他便或多或少帶了傷,疤痕未癒又蒙上新口子,久而久之也厭於包紮,不知不覺成了傷痕累累的身軀。

 

  其實他不介意無數的舊疤新傷,令他慍怒的是他必須隱藏真實的自己。

 

  殺了他們,他不只一次這麼想,但仍屢次壓下血腥的念頭。

 

  他憶起恩重如父的宮司,溫厚的嗓音如一條泛著微光的絲線,拉扯他僅存的善良,一道一道割傷,接著細線逐漸形成密密麻麻的枷鎖綑綁,遏止他的慾望。

 

  於是他獨自一人行走在荒郊野外,避免接觸他所厭惡的生人。

 

  他不禁發笑,想侍奉聖潔神明的人,內心居然如此醜惡。說到底,他們也只是忌妒自己沒有的才華,無聊又可悲。

 

  他停下腳步,遠遠看到一名白衣女子杵在路中央,面色困窘,左顧右盼,嘟囔著『應該沒錯啊』。

 

  自幼被當作一名神使候補教育的他定睛一視,發現她散發清幽的淺光,不消多久便看出其身份,是一名迷路的神祇。

 

  竟真被他撞見了神,一股興味油然而生,他佯裝純真,張著斗大的赤眸,湊上前悄聲開口。

 

  「姐姐,你迷路了嗎?」

 

  身子猛然一凜,神明倉皇轉過頭,一對青眸綻放異彩,反射著比海更加澄澈的波光,濃睫輕掀便淺盪起陣陣浪花,蔚藍無涯,滿載無窮的朝氣與希望。

 

  鬼童丸出神望著那片寬廣更甚汪洋的藍眼,霎時撞進了一望無際的青靛。

 

  「小弟弟你知道路嗎?真是太好了!我正巧犯愁呢!」

 

  神明的回應拉回了他的注意力,勾起彎弧,瞇眼注視著對方。女子笑容滿面,喜不自勝地合掌說道,玉腕上的鈴鐺喀碰作響,與銀鈴似的笑聲合音,比任何歌讚神明的聖曲更加悅耳。

 

  「姐姐若要去村莊,向這條路直走到底後右轉便可抵達。」

 

  「你真是幫了大忙等等,你怎麼渾身都是傷?」

 

  女神慌忙蹲下身子,輕輕牽起他的手,眉黛微蹙,一雙青瞳又揚起些許水花,略顯心疼瞅著他。

 

  她在同情我嗎?

 

  鬼童丸歪首,他不明白她為何關心初識之人,抑或此即是神明自以為是而博愛世人的善良?

 

  「因為我跟他們不一樣,所以被排斥了。」

 

  他悠悠說著,平靜的口氣毫無抑揚頓挫,像是道著無關緊要的瑣事。

 

  「姐姐,如果我成為神使,別人看待我的眼光是否就會改變了呢?」

 

  話甫溜出嘴,他才感到驚訝,深藏心底的疑問竟如此輕易向陌生的神明訴說,就連對養父都曾欲言又止。

 

  他想著,也許有一天他若當上人人稱羨的神使,不只拉拔他的恩師會心滿意足,旁人的目光也必定盡是嚮往。不再有人否定他,他唯一煩惱的事情便是將內心的殺意悄然掩藏。

 

  但不明何故,他認為這名神祇有不同的回覆,或許正是他想追求的答案。

 

  「才不是呢!」

 

  女神怒嗔道,散發暖光的柔荑將他的手溫柔包裹,憂心忡忡凝望。

 

  一股暖意自手心流進鬼童丸的身體,滲入心窩,遍布的傷痕瞬間消失。他眨著赤瞳,愣然望著神明,出乎意料且斷然的否定令他備感詫異,神明卻以為他是訝於不可思議的神力。

 

  「可別說出去其實我是緣結神,司掌緣分的神明,我沒有神使幫我拉攏信徒,所以我到處遊歷,四處結緣以增強靈力。」

 

  她嫣然一笑,從懷中挑出一條紅線,放在小小的手掌並覆上他的手指,讓孩童牢牢握著。

 

  「這是我的信物,我會保佑你的緣,只要你是我的信徒,這份祈願便會伴你永永遠遠。」

 

  鬼童丸盯著手中絲線,雖然夾帶戲謔,但他難得發自內心笑了。

 

  好一位擅長話術的神明。

 

  人類的永遠,對於神明不過是眨眼,頂多百年時光,何來永遠一說?尋常人等聽此,必定感激涕零,成為虔誠的信眾。

 

  「謝謝神明大人,大恩無以回報,希望能成為你的神使,以聊表不成敬意的誠心。」

 

  他心想也好,就來玩場神明與信徒的遊戲倒有趣。

 

  「不用不用,我不收神使的!你也別當神使。」

 

  神連忙搖頭,擺擺手說道,接著一雙清如碧海的眼眸真切凝視著他,使他再一次沉浸令人屏息的波瀾壯闊,深深吸引卻不明所以的他朱眸圓睜。

 

  「你要記住,你便是你,不需要為了他人眼光而放棄自己。」

 

  神明攢著他的手掌,展開了笑顏,淡櫻色的粉唇劃上雙靨,如同春風拂過平靜無紋的湖面,泛起一道柔美的漣漪,有如綻放的煙花,卻與之絢爛奪目。

 

  眉眼似弓月,他於她的眼中看見自己凝神的倒影,弧線優美的黑睫輕撲幾下,月籠輕紗,發透著朦朧的瑕光,一時之間交織成目不轉睛的美景。

 

  「不論你是誰,不論你的身份,都要以最真實的自己,自由自在活下去。」

 

  原本黯淡的赤瞳對上那雙耀眼的青眸,映照著有如星輝般璀璨的光芒。鬼童丸怔神注視著她,一頭栽進了永無止盡的空色,一股熱流竄入心臟,如觸雷般傳來陣陣酥麻。

 

  自那天起,向來混濁的血眸染上了一抹透亮的天光。

 

 

 

*     *     *     *     *     *

 

 

  眾賓雲集,紛紛光臨賀茂宮司掌管的神社,戶限為穿,皆為了神使選拔而來。罡風颳吹,儼然夾雜了神氣,不只人類,連隱身的神明都躬逢其盛。

 

  考核的項目包含五項,初試的神學及茶道,複試的弓道、劍術及祭神舞,先文後武。大抵而言,候補皆能平穩通過靜態的初試。

 

  「不合格。」

 

  一名蒼髮男性雙眸緊閉說道,鏗鏘有力的宣判不斷迴盪,面前的素衣少女的臉色頓時刷白。

 

  「茶道試驗除了考核儀態,最重要的莫過於細微的觀察力及體貼。在下雙眼無法視物,你應當明白指示茶杯所在,而非放在桌上良久,詢問後才回答。」

 

  「縱然在下可以透過你的聲音判斷距離,藉由些微的空氣流動了解你的一舉一動,但你不該視作理所當然。」

 

  男子名為判官,是冥界之神閻魔所賜的名諱,讚譽為最傑出的神使之一,頗負盛名,幾年前因意外而失明,侍奉的神祇動用了閻魔之眼的力量為他製作了增強視力的符咒,以便他生活自如。

 

  然而判官將其待如珍寶,非緊要關頭絕不使用,平時則依憑其他感官代替視覺。

 

  此次獲得閻魔首肯,邀請他做為評選的主考官之一,不過他的嚴格正如傳聞所述,不少考生未能通過考核。

 

  「長腿女神的神使還真是嚴苛啊……

 

  緣結神張口結舌,看著儀態落落大方、可圈可點的神使候補不發一語退出了考場,不免有些惋惜。

 

  這位少女的表現都比她這個作神的還要端莊了,真是令人羞愧。

 

  「即使沒能通過神使試驗,被推舉的參加者在日後通常能成為高階神職人員或宮司,一展長才,也算是得償所願了。」

 

  稻荷神苦笑說道,她與緣結神以及其他神明隱藏力量及形體觀賽,舉薦的受試生皆為佼佼者,大部分出於賀茂私塾,也有來自四面八方的名門,試況精采絕倫,因此許多神明慕名觀賞,一覽群雄,見到出色的候補便可施展神力示意招攬,納為名下。

 

  略感可惜,緣結神嘆了口氣,腕間鈴鐺突然響起,指引試場,她疑惑看向神器對應的方向,人群眾多,參雜兩三她的信徒也不足以為奇,不過其中一名赤髮少年吸引了她的目光。

 

  笑容可掬,一雙朱眸靜如潭水,如倒映夕霞的池面,反射著波光粼粼的光景,鼻樑旁的兩點紅痣凸顯了那張眉清目秀的俊容,修長的指節包覆著茶碗,溫文爾雅地啜飲了一口。

 

  如果要找神使就應該找這般好看的。

 

  「咳。」

 

  緣結神乾嗽一聲,壓下神不該有的邪念,輕拍胸口,一旁的御饌津關心似地回眸,她則搖搖手表示一切無虞。

 

  這少年也生得太好看了,她心想,就連長年雲遊四海的她都鮮少見到如此俊美的容貌。

 

  已通過初試的少年緩緩起身,維持彬彬有禮的微笑,徐徐步出了考場。

 

  神明緊盯著他的背影,一陣疑惑攀上心頭。

 

  好像在哪裡見過他。

 

  百思苦想,仍然無法憶起似曾相識的原因,最後記性不佳的女神雙手一攤,移開了視線,放棄念想,滿心期待複試的盛況。

 

  遠處的鬼童丸若有所思轉向她所處的方向,依舊抿著淺笑,而後獨自來到一處陰暗角落,謙恭的淺笑沿著咧開的裂口往上蔓延,漸漸蜿蜒成一道瘋狂的詭笑。

 

  他抽出懷中珍藏的香包,掏起神贈與的信物緊握。

 

  雖不見其影,但長期深受神使教育的他感官自然比一般人敏銳,他從雜亂無章的神氣中感受到了熟悉的力量。

 

  「終於又遇到了,神明大人。」

 

  他暗自說道,收起香囊及狂笑,帶上儒雅的假面,慢慢踏向下一場試煉。

 

 

 

*     *     *     *     *     *

 

 

  弓道的競試則請了源賴光宮司所薦舉的胞弟源博雅擔任主考官,生性不拘小節的他沒有刁難各路參賽者,絕大部分的候補皆進入了下一輪劍術比武。

 

  稱作比武,顧名思義,兩兩一組,獲勝者即能晉級。

 

  緣結神青眸驀然一亮,引頸期盼,神使選拔的劍技切磋向來有如高手過招,刀刀致命卻點到為止,總是令人熱血沸騰又嘆為觀止。

 

  「結束!」

 

  褐髮少年將手中的黑刃掛回懷中,默不作聲,冷漠接受了勝利的祝賀便疾步離開。

 

  少年來自七角山,是難得民間報名且逐步通過重重關卡的候選者,他視作妹妹的青梅竹馬曾差點跌落山谷,被風神一目連所救,因此決心成為其神使以作報答。

 

  緣結神望著他腕中綿延不絕的紅線,定是與珍視之人的連結。

 

  風神一目連性格溫柔敦厚,想必他不會強迫少年放棄他的羈絆,她欣慰暗忖。

 

  接著那名俊逸的紅髮少年入場,對面是一位眼神高傲的黑髮少年,從服裝可辨別兩人師出同門,皆為賀茂宮司的生徒。

 

  女神備感不妙,這豈不是同袍廝殺?

 

  她有些擔憂地想,或許因莫名的熟悉感,她希望赤髮少年別在此處落敗。

 

  鬼童丸哂然與少年對視,對方正是幾日前轉告自己去找賀茂忠行的同僚,迎上唾棄的眼神,他明白對手不僅不會顧及同窗情誼,甚至不打算手下留情。

 

  此料想反而令他更加雀躍,壓抑的殺意攀上他的手心,服服貼貼握著劍柄,冰冷的刀身逐漸持得發熱,似沾了溫血一般。

 

  尖鋒相觸,鏦錚作響,鬼童丸挾著淡笑與睥睨的少年對峙,兩人執刀的雙手微微顫抖,散發互不相讓的氣場。

 

  其實獲勝之道不計其數,使用暗器、塗抹毒藥、設計陷阱然而作為神使不該如此陰險狡詐。

 

  可惜了,鬼童丸心想。

 

  而後他單手持刀挑起劍鋒往內旋,勾起對方刀刃,少年見狀急忙抓緊分離的武器,驚懾其高超的技巧。按理而言武士刀較適合揮砍與刺擊,經年累月的劍士才領悟的挑刃技術竟被同年且出身寒微的少年掌握得淋漓盡致。

 

  黑髮少年一手握柄,奮力橫劈,兩人同時向後跳離一丈之遙,擺好架式,又再度奔前迎戰,銳利的劍刃劃破空氣,捲起道道勁風,震煞旁人與眾神。

 

  金屬喀碰相撞,少年咬牙切齒瞪著笑容滿面且游刃有餘的鬼童丸,一鼓作氣傾前一頂並作一水平揮斬,趁對手因反擊的力道踉蹌後蹬時,朝他的腹部一砍,卻猛然驚見鬼童丸帶著黠笑已退開他的攻擊範圍。

 

  敵人步入了刻意製造的破綻,鬼童丸藉跳躍的力道將武士刀高舉右肩並迅速向左下斜劈,是為神道流派之一的示現流所知名的大袈裟斬。

 

  劍身震離雙手,因斬擊的餘盪,黑髮少年全身發顫,無法動彈而佇立原地,眼見勝負揭曉,裁判向前一步準備公布結果,不料鬼童丸又單手提刀向少年突擊。

 

  緣結神不自覺起身,青眸微瞠,不可置信盯著好似趕盡殺絕的行動。

 

  「鬼童丸!」

 

  急迫的雄厚聲音遽然響起,鬼童丸的腳步遲疑了一瞬,但攻勢未減,仍逕直向少年襲去。

 

  最後鋒刃在少年的眼前橫斬,削去了幾綹瀏海,除了毫髮,幾乎無傷,他呆若木雞,癱軟在地。

 

  「按照規定,你必須言敗才算比武結束。」

 

  鬼童丸面帶微笑說道,回過神的少年此時才囁嚅著認輸。

 

  「真是驚為天人,我還以為那個孩子要痛下殺手了。」

 

  御饌津鬆了口氣,一向仁慈的神明懼於見血,拍了胸口,與身旁的緣結神說道。

 

  女神眨著藍瞳,愣了半晌才緩緩坐下,含糊肯定了稻荷神的看法。

 

  她低頭,驚魂未定回想方才的畫面。

 

  當時鬼童丸持劍朝少年衝去時,那對赤眸散發了別無以往的光彩,如一輪血月,白日時悄悄隱藏,在無盡的黑夜裡驟然發亮,閃爍無與倫比的輝芒。

 

  如掠食者在暗處蓄勢待發,終於撲上獵物的狂喜。

 

  若非賀茂宮司大喊,少年恐怕已命喪黃泉。

 

  緣結神冷汗直流,仍心驚膽顫,對此只有一個想法。

 

  好可怕的弟弟,這神使誰收了誰倒楣啊。

 

  她拭去額間的汗珠,拋開餘悸猶存的念頭,毫不在意,轉而期望下一場引人入勝的試驗。

 

 

 

*     *     *     *     *     *

 

 

  默然聽完賀茂忠行的訓斥後,鬼童丸回到無人行經的一隅,興味十足抽出懷中的利刃,一片雪光拂過臉龐,映照著熠熠生輝的朱眸,劍面的倒影慢慢張開嘴,形成詭譎的彎弧。

 

  他舉起手,鋒利的刀身沿著掌心一劃,殷血順著紋理流淌,在方寸之間蜿蜒,在陽光的照射下發耀,美不勝收。

 

  差點就能見到更加壯觀的美景了,他悵然心想。

 

  一陣熟悉的神氣陡然降落,見獵心喜回頭卻不見其影,他微微一笑,按耐激動的情緒,維持假意的偽裝。

 

  「是神明大人吧?」

 

  緣結神怔然顯現原型,暗想不愧為天賦異稟的神使候補,縱然神力稀薄且刻意隱藏,仍被識破。

 

  原想趁著休憩時間尋找信徒的蹤跡,不料卻遇上這位令人毛骨悚然的少年,神哀嘆脫身不易。

 

  神鈴猛然指著他的方向作響,少女詫異環顧空無一人的周遭,只有她與少年。

 

  難不成他便是我的信徒?

 

  緣結神直勾勾盯著莞爾的清秀少年,僅堪稱有禮的淡笑不見感情,已足夠讓許多人類少女傾心,而後她驚覺對方垂盪的左手正滴落點點血珠。

 

  「你受傷了?」

 

  既然為信徒,自然沒有坐視不管的道理,她小心翼翼托起他的手,仔細端詳,未發現那雙赤眸露出了剎那錯愕。

 

  「還好只是不礙事的小傷,只剩下祭神舞的評比,相信不會影響。」

 

  神明說著,掏出手絹,包覆並輕輕按著掌心,在手背打了布結,然後衝著比自己略高的冷漠少年笑了笑。

 

  於理而言她應當施展神力為信徒治療,然而她現下靈力匱乏,況且也非致命重傷,她認為神明親自包紮已足夠代表關切。

 

  鬼童丸出神望著她,再瞧向裹覆得宜的手,抬頭看著神明,緩緩牽起一道笑弧,深紅的雙瞳如一池秋水,長睫低垂輕掠,似一陣金風吹皺潭面,湖心淺晃,搖曳出淡淡欣喜。

 

  「神明大人還記得我嗎?」

 

  緣結神呆然瞅著他難得發自內心的淺笑,奪人心魄的俊容勾著她的眼,接著她似乎看見少年好看的唇動了動,彷彿說了一句話,卻沒能進入她恍惚的腦海。

 

  「你說什麼?」

 

  她茫然反問,只見少年神色一沉,寞然扯著嘴角揚起依舊出眾的彎笑。

 

  「沒事,我說多謝神明大人的善舉,我必定清洗乾淨後還給您。」少年說著,低頭向她鞠了躬。

 

  「不用麻煩了,我足跡遍布大江山水,恐怕難以相見。」

 

  神搖搖頭拒絕道,暗自思考自己確實好像見過那張面熟的笑靨,少年則泰然收起長刀,保持一貫的神情。

 

  「神明大人,你願意讓我做你的神使嗎?」

 

  鬼童丸問道,也許只是徒勞的開口。

 

  神明終究是忘記了,也對,自己不過是眾多信徒的其中一個。

 

  恐怕是心底那股莫名的哀怨,驅使他詢問早已明瞭的答覆,不懷希望地盼願神明會憶起,從前的他也曾說過相同提議。

 

  「不了,我決心不收神使。」

 

  神色未變,緣結神擺擺手說著,沒有察覺他眼中的失落。

 

  「如果不當神使,只是伴你左右呢?」

 

  古怪的要求令疑惑的她不禁注視著少年,後者歛了眼神再度微笑。

 

  「像名助手一樣。」他補充著。

 

  少女愣神望著他,訝於他鍥而不捨的追問,她回憶方才對方嗜血的模樣,背脊一陣發涼,但若直接拒絕,恐將失去民心,況且他也不似輕言放棄之人。

 

  「我向來不收神使,不過為了虔誠的信徒可破例。這樣吧,身為緣結神,一切憑依緣分,若五年之後我們還能相會,那我就答應你的請求。」

 

  血眸霎時發爍,鬼童丸輕淺一笑頷首,緣結神則拍拍胸口,佩服自己靈機一動,逃過一劫。

 

  「神明大人,接下來的祭神舞請當作是我獻給你的心意,希望你能好好觀賞。」

 

  少年彎腰作揖,向她燦笑道,謙恭作態的眼角流過一閃即逝的狹光,膽寒的神難以拒絕,頷首允諾。

 

 

 

*     *     *     *     *     *

 

  最後考核的項目為祭神舞,從古至今,未曾在此淘汰候補的紀錄。祭神舞為最初選拔即有的試驗,可謂基本。

 

  僅剩的寥寥十人穿著斎服,井井有條,一字排開,舉手投足間流露出訓練有素的運勁,叨念著禱文。

 

  緣結神目不轉睛盯著鬼童丸的身影,不只因他先前的請託,而是他確實吸引了眾人視線。

 

  白皙的手指包覆著神樂鈴的仗柄,雙手持器,舉在胸口,默念祝語,抬頭向熟悉的神力來源頷了首,一對薄唇彎成優美的弧線。

 

  一襲素衣隨著動作擺盪,偶爾熨貼軀體,顯現瘦高卻精實的身骨,他執起神鈴朝緣結神的方向輕點,深邃的瞳彎似新月,靜如紅潭,勾起一池笑意,朱眸微瞇,撩撥般地挑了眼。

 

  然後向後拖了一步又橫揮手中的法器,接著縱身一躍,單足落定,於地轉了一圈並雙掌合一。

 

  神明聚精會神瞅著他的一舉一動,灼熱的羞赧緩緩暈染了雙頰,她急忙雙手托腮,掩飾緋紅的容顏。

 

  少年另有含意的一喜一笑,眉目傳情,將一段祭神舞跳得意味深長。

 

  與其說是祭神舞…不如云作示愛之蹈。

 

  「根本是在調情……」

 

  神明遮著漲紅的臉,顫聲吶吶道。

 

  賀茂忠行徐徐步向候選者前的祭壇,唸唸有詞,擱了一只神樂鈴於壇桌。

 

  「每人輪流上前執鈴,若能搖響神器,代表神明正式欽定你為神使。」

 

  選拔的最後一刻終於來臨。

 

  棕髮少年率先起步,稍嫌粗魯地攫取法器並搖動,約莫半晌,悠揚的鈴聲伴隨溫和的嗓音響起。

 

  「吾,風神一目連,在此欽定汝成為吾的神使,願汝有如強勁而徐緩的風,與吾一同保護七角山。」

 

  「在此賜名,神使山風。」

 

  少年雙手合十並致謝,面無表情,毫不眷戀地提起行囊準備回歸故鄉。

 

  而後接連八位少年少女搖鈴,皆寂靜無聲,面色慘白的落選者返回原處,等待殿後的候補前行。

 

  眼眉一抬,鬼童丸踏著不急不徐的步伐,神色陰冷,眼中泛起一絲鄙夷後沉寂,漠然拾起神樂鈴。

 

  銀鈴迤邐奏響了輕透的樂章。

 

  赤瞳頓時一陣明滅,少年怔然聽見陌生的聲音奏著神喻,高潔的音色在他耳中溶成一團黏膩又作嘔的泥水,盤據腦海,久久未能宣洩。

 

  緣結神赫然起身,惝恍迷離,莫名的情緒堵塞胸口,心頭一陣緊縮,茫然望向遠處隱身的同僚正悠然開口。

 

  他會答應嗎?神不自覺如此發想,下意識揪起衣領。

 

  話語落畢,現場一片寂靜,她盯著不露聲色的少年,沉默須臾後,他揚起毫無溫度甚至有些冰冷的笑容。

 

  之後他說的話語,讓人們譁然,使眾神怫怒。

 

  「多謝神明大人的厚愛,然而我自認無法勝任,請容我婉拒。」

 

  古往今來,神使選拔的歷史已逾百年。

 

  首次有名人類,膽敢回絕神明的欽點。

 

 

 

*     *     *     *     *     *

 

 

  幽暗的燭火發著晦光,光影扶搖,為和室籠上朦朧不清的曖昧。

 

  鬼童丸默不作聲,微笑望著神色緊繃的賀茂忠行。

 

  「為什麼作如此回應?如今收回前言,也無法挽留神明。」

 

  考核結束,無論人或神皆感震驚,宮司趕緊出聲緩頰。

 

  『門徒年紀尚輕,面對神明的青睞,一則以喜,一則以憂,誠惶誠恐,稍晚我自會與他長談,釐清煩惱的原因。』

 

  他呈上圓滑又具禮數的回應,但神祇豈能接受被拒的難堪,捲起一場劇烈的神風颳亂場地,憤而離席。

 

  宮司遂即瞭然,此事再無轉圜。

 

  神使選拔,一生只能參加一次,鬼童丸非但無法成為神使,觸怒神威之舉已眾所皆知,定當被所有神社排斥,從今爾後不得從事神職。

 

  一旦拒絕,他斷送的是大好前程的一生。

 

  「為什麼?」

 

  鬼童丸反問並輕笑了聲,而後在發愣的賀茂忠行面前縱聲大笑。

 

  「老師你明知道我不想作神使,不也答應了嗎?那麼你就該做好此結果的心理準備。」

 

  他抓著發抖的肩,嘴角劃開一口陰森的咧笑,血瞳閃爍,其中彈跳著狂狷的惡火。

 

  「我已經很努力融入這自以為清高的氛圍,令人厭惡的同袍,一定該成為神使,眾人才認同我嗎?」

 

  「難道我不作神使,『我』便什麼都不是嗎?」

 

  少年面帶微笑,道出的回答卻有如野獸憤怒的低吼,一雙赤眸泛著星苗,摻雜些許忿怨。

 

  宮司深望著他,一記長嘆縈繞,俄傾後消失,無聲惆悵仍不絕於耳。

 

  「我早就從你眼神察覺你對神明的不敬及非善的本質,只能說,你不適合此路吧。」

 

  淺光掠過朱眸,鬼童丸定睛凝視著他,戲謔似地勾起彎笑。

 

  「老師,你是不是從沒期待我成為一名神使?」

 

  宮司迎上他的目光,雙唇緊閉,歛了眼後才張口。

 

  「是。」

 

  少年笑了,高聲驟發,更甚先前的瘋狂,面對此舉,賀茂忠行只闔上眼,不發一語。

 

  「我明白此事可能牽連私塾,甚至眾怒的神明將不再認同神聖的選拔。」

 

  「我將離開此地,斷絕與神社有關的往來,自我放逐,以示懲戒。」

 

  收起狂笑,如同風浪已過的海面,一對赤眸歸於平靜,無波無紋。

 

  「如此,老師滿意了嗎?」

 

  賀茂忠行注視著似笑非笑的他,晌久未言。

 

 

 

*     *     *     *     *     *

 

 

  神使選拔在一陣驚愕後收場,稻荷神擔心望著異常安靜的同袍,想開口詢問卻欲言又止,只能無能為力任由空氣凝結一片又一片透明冰花。

 

  「御饌津,以你的經驗,有人類拒絕當神使的情況嗎?」

 

  過了好一會兒,緣結神才突兀問道,詢問年長許多的同僚,青眸蒙上淡淡憂慮。

 

  她明白少年之後註定無法重操神職,不過以他的才華,必定有許多出路可選擇,但身為自己的信徒,不禁令人掛心。

 

  「沒有,即使有像那名為山風的孩子一般的候補想成為特定神明的神使,就算親臨的並非為他所企盼的神,也會因畏懼神怒而接受。」

 

  御饌津喟然說道,面對她不出所料的表情。

 

  緣結神回憶起那雙火金色的雙瞳,靜如寒鏡,總是結了層生人勿近的冰霜,望向自己時卻彷彿從青空剪了片天光,雖噙著惡趣,倒也帶著幾分真情。

 

  怎會如此眼熟?

 

  雙眼緊閉,她陷入沉思,捕捉記憶裡模糊不清的黑影。

 

  「神與神使密不可分,除非重大變故,神也不會輕易解除神使職位,可謂形影不離,指命神使的儀式無論對神或人而言都相當重大。」

 

  「然而對於人類,更顯得格外重要。」

 

  稻荷神繼續說著,溫柔又哀傷的嗓音流入緣結神的耳裡,卻好似天邊的囈語一般碎如細絲,洋洋灑灑在腦海裡落了一瓣瓣,與深處的片段相嵌。

 

  ——我明白了,既然姐姐要我別作神使,那我就不當。

 

  ——但是有天你若回心轉意,一定要告訴我。

 

  稚嫩的聲音在腦中迴盪,伴隨御饌津的話語,逐漸交織成一堵光景。

 

  「對神不過是眨眼一瞬間,對人類卻是窮其一生的跟隨。」

 

  記憶中的幼童有著一雙朱眸,濃稠如血,哂然望向她,原先晦暗的瞳色頓時染上一抹輝芒,發亮得光彩奪目。

 

  ——我願作你一生一世的神使。

 

  她終於想起那張滿目瘡痍的笑臉。

 

  幼時的鬼童丸牽起了她的手,唇角化開淺淡笑意,弧度輕微卻燦爛,仿若雨過天晴的青空,仍有薄雲連袂,但破隙的日光已漸然穿透雲疊,照亮了瞳中的黑夜。

 

  他承諾了傾盡一生才能達成的誓言,而她竟已然忘卻。

 

  緣結神猛然睜開眼,倉皇站起,無視驚愣的御饌津,旋步離去。

 

  她急速抵達賀茂私塾慌忙尋找他的身影,但少年早已遠離,銷聲匿跡。

 

 

 

*     *     *     *     *     *

 

 

  山巒連綿,鄰村交界的關口陡然盤旋氤氳黑氣,沉寂的夜晚幽蕩一片不祥,烏壓壓沉澱了數層厚重暗雲,狼吞虎嚥高山潔淨的空氣。

 

  一群山賊眼露兇光,團團包圍了一名正值及笄的姑娘,如吞食羊羔前的犲狼,舔了嘴角後劃開貪婪的陰笑。

 

  「乖乖把東西留下,否則……」三五成群的男子亮出刀劍揮舞,嚇唬著她。

 

  瞥著手腕璁玲作聲的鈴鐺,少女僅嘆了口氣,一陣金光包覆皓指,正待她開口時,其中一名賊寇的腦袋如斷了線的木偶,噗咚落下,睜著不明所以的鼠目。

 

  一名赤髮青年悠然步出山谷,抿起謙和的淺笑,微微鞠了躬,如非一襲白衣沾染斑駁血汙,模樣可稱溫文儒雅。

 

  「此路不通哦。」

 

  他迅速甩動手中的利刃,彷彿飛舞般穿梭驚慌的盜匪之間,鮮血噴濺,零零落落潑了一地。

 

  最後他佇立原地,俊美的容顏布滿血痕,他燦爛一笑,如同謝幕般對著少女彎腰。

 

  終於又見面了。

 

  數年未見,他已成為身姿挺拔的青年,俐落收劍後,他挑起綁於頸間的紅線,含笑注視著她,然而正當開口之際,即被少女搶先。

 

  「我終於找到你了。」

 

  緣結神插腰喟嘆道,聽聞此言,鬼童丸微微一愣。

 

  「神明大人也在找我?」

 

  他傾前一步,黑睫不斷反覆搧摩,靠近神明後才發現記憶中的她原來如此嬌小。

 

  「是啊!我是一個糟糕透頂的神,連誠摯的信徒都能忘記!簡直笨到極點!」

 

  「等到發現時一切已太遲…我根本是個傻子!」

 

  神明雙手抱頭並跺腳,緩緩抬眼瞄了戲笑的青年一眼。

 

  「你倒是反駁幾句啊?」

 

  「嗯?我認為神明大人所言極是。」

 

  緣結神雙眼無神,萬般無奈,直起身子又是一口嘆息。鬼童丸向前幾步,輕輕執起小巧的玉手,將一方乾淨整齊的手絹放入掌心,略寬的手包覆柔嫩的手背,慢慢闔上皙指。

 

  「那麼,你是否該兌現當初的許諾?」

 

  青年莞爾瞧著若有所思的她,娥眉顰蹙,良久後仍欲言又止,遲遲未答,他赤瞳一挑,燃起零星火舌。

 

  「神明大人…你難道要食言?」

 

  他淺怒說道,緣結神則緊抓著布絹,默然搖首,一雙璀璨的明眸如星子般閃著游離的輝光。

 

  「神與神使的關係密切,有如家人、摯友…不論如何稱呼,彼此互為重要的存在。」

 

  「這也是我不收神使的原因之一,人的生命短暫無常,神卻悠遠流長。」

 

  事實上,一切皆為藉口,心中的有道聲音如此責罵。

 

  緣結神常言欽命神使是麻煩,切斷緣分為無法認同的殘忍規章。

 

  然而更多的是害怕。

 

  她害怕著若擁有了刻骨銘心的羈絆,隨著對方消亡,心痛將伴她永長。

 

  因此她總拒絕指命神使,隨口胡謅諸多理由,疾言厲色,只為了掩飾心底深處的脆弱。

 

  她哀然垂首,身子微微發顫,青年怔神望著她,輕淺一笑,牽起那對不安的柔荑。

 

  「神明大人,讓我作你的眷族好嗎?」

 

  神明慌忙抬頭,一雙青眸盛滿驚訝與擔憂。

 

  「成為神的眷族雖然也會像神一般永生不死,但我的靈力微弱,若依附我的神力而生,如果有天我死了,你便也歸天。」

 

  鬼童丸依舊笑著,平靜無波的赤眸毫無動搖,沉默的眼神勝過了千言萬語。

 

  「此法術不可逆轉,你若厭倦長生,也無法重回為人。」

 

  「我明白。」

 

  緣結神緊盯著他,澄澈的朱眸未見遲疑,情深意定,如同幼年的他,也曾如此真切看著自己。

 

  此時她清楚瞧見了一段緣線,從青年的指間發芽,往她的方向蔓延。

 

  她閉上眼,溫暖的巍光漸漸包覆交疊的兩雙手。

 

  「吾,緣結神,在此立誓。」

 

  「與汝共享天命,生死同濟,永不分離。」

 

  心中頓時挹注了滿腔的溫暖,她忍俊不住唇角微彎。

 

  踽踽行走世間,經過百載,或許她終於不用再忍受獨自一人的孤寂。

 

  「汝若同意,道出汝名。」

 

  「鬼童丸,願與緣結神齊肩並行,大千光景,一同看盡。」

 

  少女如吟唱般的咒言剛落,青年毫不猶豫地接口,深望著她。

 

  他沒有遲疑的理由。

 

  神使也好,助手也罷,都只是想留在神明身邊的說辭。神明不收神使,那麼他願意成為沒有名份的旅伴。

 

  若神明畏懼他的亡歿,那麼他願意與她承受永恆的詛咒。

 

  如果神明辭世,他也欣然相偕,與她共眠。

 

  那條飄在空中的紅線,在他們之間交錯成了半結。

 

  緣結神睜開雙眼,迎上他的目光,兩人對視而笑,雙手緊攢,一片天色與一池秋潭相照成輝,映上彼此瞳中的明媚。

 

  踏遍千山萬水,有君一世相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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