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往日不湮
日陽高照,晴空萬里,粼粼的晨光傾瀉,淅瀝嘩啦淋於神社屋簷,軒宇反射著光,籠罩聖潔的輝芒。紛至沓來的信眾捧著供品,爭相前往神桌上堆滿一己之欲,雙手合一,虔誠自語著妄然的貪意。
御饌津聆聽著眾人的心願,哀然喟嘆,她明明僅是祈求豐收的神明,竭力達成希望的她卻彷彿落入人性予取予求的陷阱,脫身不易。
忽然幾句擔憂的字語流入她的耳際,她倏地起身,行至窗邊。
─拜託神明大人,不知怎地稻子一夜全都枯萎了,請幫幫我吧!
─稻荷神大人,我一地的農作物都沒了,請您施展神蹟吧!
接連訴說的耳語如同細小的溪流,匯集成大河湧入少女神明的心海,憂心如焚的情緒如有份量,重重填塞她的胸口,她倒抽一口氣,自覺事態緊急。
她背起長弓,呼喚了名為福福的神獸,眼神堅若磐石,決心一探究竟。
* * * * * *
稻作萎然發黑,蔓延一片片,御饌津杏眼微睜,不可置信看向面前的場景,京都眾多稻田,業已成殄。
她聚精會神地伸指感知,一股邪氣猛然爬上了女神的皓腕,她訝然引出神力遏止了不詳的力量,氣息應聲潰散,消弭得仿若不曾存在。
情況非同小可,御饌津咬了咬唇瓣,騎上神獸回歸了住所,打算稟報上神。然而心口陡然一揪,朱眸飄忽,額際泌出了冷汗,她按著胸,不明所以眨著眼。
有股異樣的感覺,聲聲暗示不可相信高天原。
她搖搖頭,情事重大且攸關百姓,沒有隱瞞的道理。她不由得憶起另一神明的臉龐,當時果斷離去的他,不知何故使她感到惆悵,總覺得在很久以前,神明也曾決然離開她的身旁。
若荒大人在,想必自己會毫不猶豫請他相助。
她抿唇一笑,笑自己的脆弱,夾雜著無法闡明的暖意,以及像是思念的寂寥,混亂的情感令她不明白地歪首,心想自己這是怎麼了。
然而僅僅是一瞬的猶豫,她眉目一瞠,神體突然冒出黑煙,黑金色的咒縛從中竄出,升至室內頂板,又驟然落下扎入她的身軀,纏繞全身,一穿一刺,彷彿縫合般綑綁了她的身體。
御饌津欲抽出靈力,身子卻驀地迸出一道黑光,痛楚直透皮肉穿入骨髓,神力逐漸被封印而消逝。
她奮力睜開雙眸,神獸大驚失色想攻擊那股力量,卻受到反撲回擊倒臥在房內一角,牠不甘示弱地站起,決心護主。
女神使勁全力扯著嗓子,但貌似被掐住了喉頸,發不出半點聲音,朱霞般的眼如同泫然若雨的暮空。
少女最後不作聲響地對著神獸張開嘴,道了三字的唇語,而後被黑煙覆蓋,昏迷不醒。
狐狸搖搖晃晃邁出步伐,朝外奔騰,拾雲而上。
* * * * * *
湛藍的海域斑斕無暇,散射著純粹的天光,潮汐捲著空色拍打浪花,敲著零落的旋律,彷彿低唱著在此曾經見證過的憂傷。
重回故土,面無表情的荒仿若未曾待過不復存在的村莊。
他持著神樂鈴,思緒又像回到了千年以前的自己,天真又可笑的年紀。
當時的他恪遵著自以為的神明信約,一次又一次想達成村人的願望,直到受夠人性的醜惡而爆發。
他回想著那時女神惴惴不安的模樣,倘若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仍會執意前往,只為不為難她。
從前眾人對他的辱罵及非難縱然痛苦,但他尚能忍受,因為還能仰賴女神的關懷。
在夜裡流淌著淚滴,他咬牙忍過一次又一次的寂寞與創傷,在心中不斷描繪她的模樣,想像她就在身旁,想像她可能會對自己的鼓勵。
沒事的,沒事的。
他總是如此低語著,自己的嗓音與想像的聲音合而為一,如同搖籃曲,溫暖滿目瘡痍的他。
他輕輕搖響神器,怕驚擾了村民又是一陣毒打,他吃力舉起神樂鈴,貼著耳畔,緩緩轉動奏響,悠然流出了柔和的樂章挾帶神力,治癒了身上的傷。
『即便發生何事,必要的時刻,我也會保護您的。』
『這個神樂鈴,如果在我離開之後,也能繼續保佑您就好了』
謝謝你,御饌津,我又能繼續努力了。
少年對神明的諾言深信不移,伴隨著期盼與希望,他終於又能安然入睡,直至翌日面臨的怨懟。
最終在某一日,村人將他逼入了死亡,熱淚汩汩流下,悲痛的他不解為何迎來的會是如此的終將。
在踏入海潮的前一刻,他回望眾人,渴望從中找尋一絲不捨或憐憫的目光。
但他僅僅看到冷漠或厭煩的神情,個個不語,無聲催促他的自縊,醜陋得不堪入目。
因此他停止啜泣,蒼黑的眼眸似乎吸收了海水的寒冷,冰涼得不見從前的天真。
他想謹遵女神一直以來對人類的愛護,卻被貪婪的人心咬食得體無完膚。
他認為人性醜惡,是神明過於良善,不見全貌。
然而他並不討厭她這一面,正是她眼中直暖人心的溫柔,他才能一再隱忍眾人對他的撻伐。
而後他木然凝視著崩毀的房屋,汪洋中飄浮的屍體睜著毫無焦點的瞳仁,默然注視著自己。
他內心空洞,作無感想,唯一的念頭徒剩悲涼。
忽地少年不可置信,半驚半喜地注視著遠處熟悉的身影愈發靠近。
然則待女神行至面前,他迎上的卻是比海水還冰冷的目光,
剎那間,他向來倚賴的希望應聲崩塌。
他斂起眼神,對視的寒涼朱眸不見從前的敦厚,頓時攪痛他的心窩,比從前在村落遭受的苦楚更加難受。
心霍然一沉,就像是落入了冰寒鏤骨的深海,於海床之中掩埋。
『初次見面,我是受命前來協助您的人,我的名字是御饌津。』
女神向他伸出手,赭紅的雙眸靜靜流淌著憤怒與悲傷,勉強牽起謙和的彎弧。
而他僅失神望著她,靜默久晌,最後仍未搭上柔嫩的玉掌。
他霎時明白了,神明已經永遠離開他,而被遺忘的自己,隨著消逝的村莊業已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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